李瀚猙接了聖旨,恭敬謝恩,神色尚還坦然。
他心中雖有波瀾,然亦知此乃當下局勢所使,皆因不忍見崔窈娘受他人欺侮,方有至此境遇,唯有安然受之。
其父李勇毅卻遠不及他這般平靜。此去安西都護府,莫說路途遙迢、前程難測,單論都護府上下,一個個亦非易相處之輩。
他滿心憂懼,卻又不敢在兒子面前多加叮囑,遂閉關書房裡生悶氣。茶湯色澤不夠油潤,都成了他成日摔摔打打的由頭,一時之間,李府上下惶惶然,氣壓低沉,仿若伸手便可拽住的陰翳之雲,稍稍用勁就擰出水來。
李瀚猙索性避出府去,不知不覺間,行至西市“绮夢履”門前。
迎門之人見是李瀚猙,一人趕忙相迎,另一人徑去通報。
“李大人,裡面請。”
“掌櫃,掌櫃!”
朝堂紛擾,崔窈娘尚無所知,隻道巡防營令她前去錄了筆錄後,便再無消息。聞得李瀚猙前來,她滿心皆是問詢之意。
繡履踏在軟墊上,呲呲作響,頻率甚是熟稔。
此番遭貶,王之章想必消了怨憤,新仇舊恨一筆勾銷。李瀚猙此去,歸期難料,心中滿是惆怅。
果不其然見崔窈娘自珠簾後現身,他心中忽感委屈,整顆心都蜷縮起來。
“崔掌櫃,這兩日可好?”
“一切如常,李大人今日怎的有空過來,是巡防營那邊有了消息?”
“未曾,是我來跟崔掌櫃的道個别。”
“道别?李大人這是要去何處?” 好好的,怎的如此鄭重說起了道别。
“安西都護府。” 路途遙遠,今生能否再見尚不可知,李瀚猙念及于此,滿心無奈與惆怅,這幾個字隻能是從心底深處榨出來的一股殘血。
崔窈娘一怔,未料如此突兀:“何時動身?”
“後日。”
“不能再多留幾日?”崔窈娘以為他隻是奉命出個周遭的短差事,誰知竟是這般遠的一處。
“聖旨已下,不得不走。”
二人之間,空氣仿若凝住,将門外喧鬧與前廳低語隔斷。
“如此......唯願李大人官運亨通,前程似錦。” 崔窈娘強抑己情,生生穩住語調,将微微顫抖之聲,心中之波瀾潛藏眼底。
李瀚猙勾了勾唇,笑裡噙滿苦意:“前程似錦?尚未可知,隻是此去不知歸期,心中難免有所挂牽。”
崔窈娘垂首,刻意避過李瀚猙熾熱目光,少頃,複又擡首,目中滿是豁達坦然:“李大人不必過慮,大丈夫當志在四方,此去安西都護府,必能有所建樹。”
安西都護府為大唐要塞,史書之上亦留重墨,眼前人能在上面添上一筆,崔窈娘心中甚是欽佩。
“崔掌櫃,果真心意如此?”
“自然是真心實意望大人好。大人此去,便如縱鷹于空,馭馬馳騁,再好不過。”
長安城腳下那些纨绔,整日打馬長街無所事事,倒不如李瀚猙這般來得痛快,崔窈娘這般思忖。
李瀚猙知崔窈娘意:“既如此,我尚有一言,若崔掌櫃日後遇有難事,可攜那古猙玉佩往宣平門找我父親。”
崔窈娘輕輕搖頭:“李大人寬心,我自能照應好‘绮夢履’與學社。”
人尚未行,茶已漸涼。李瀚猙心中悲戚湧起,又被他強行按下,沒必要把道别搞得凄凄慘慘:“崔掌櫃向來自強。”
崔窈娘聽了話,雙手緊緊絞着衣袖,唯恐變了面色:“李大人保重。他日若能于長安城再見,定要再同你往那醉仙樓痛飲三杯。”
思及此處,她方能含笑調侃:“他日若‘绮夢履’能縱橫萬裡,鋪子開至玉門關,還請李大人攜眷多多光顧才是。”
立業成家,通達兼身,崔窈娘這話發于真心。
真心感了崔窈娘自己肺腑,倒是把個李瀚猙刺得生疼,攜眷,什麼攜眷?他一心想要誰做這“眷”,崔窈娘怎可不知?現在說這話,罷了罷了,他雖私慕崔窈娘,亦知此去山高水長,險阻重重,再表心意,無異于邀崔窈娘同入險地。
“好,若有那一日,定當捧場。”
李瀚猙離長安城那日,與平日無異,陽光依舊灑潑城牆,風亦依舊打着旋兒,未與他共情離别傷感。
他身着素袍,身姿挺拔若松,隻是這松樹冠微斜,頻頻顧盼通往城中之道。連馬兒都靜靜伫立,倚在松樹下,陪着他等。
城門外,交錯往來,熱鬧非凡。商販叫賣聲、行人交談聲交織成網,若她真是前來,李瀚猙真想以網捕之,真會道出那句荒唐之言也說不定。
分分秒秒,怎的還不來。
他克制住往城裡邁步的那份心,不時望向那熙攘盡頭。下一刻,再下一刻。
“大人?動身罷。” 李穩在他身後輕聲喚道。
她不會來了。李穩怎敢說這一句。
清晨方至,諸多學員陸續歸回學社。有學員于家中揣摩多日,帶來制履新思路,急切欲與崔窈娘分享;亦有學員一直留于學社,遇有難題,需崔窈娘指點。
崔窈娘團團轉,想喚人前來替她,門外又現幾張新面孔:“借問一下,此處可是‘绮夢履’辦的私學?”
“正是,幾位娘子有何事?”
“我們,我們想來學制履。”
忙過這一陣,崔窈娘兀地憶起與李瀚猙的約定 —— 今日一别歸期難定,當送他一程。心下暗道不妙,正要抽身。
“崔掌櫃,這珠線竟是崩斷了,可是我選得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