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京市驟冷,波動的零下天氣,有了第一場雪的前兆。
李佩央從包裡找出棉帽,給女兒仔細戴好,才推着行李走出到達廳。
首都的機場永遠不缺等待的人,但剛回國的李佩央從沒想過會有人在這裡等她,更沒想過那個人會是他。
七年。好久不見了。周庚禮。
七年時間,這男人的外表似乎沒什麼變化,周身氣質比以前更沉穩了。不過和從前一樣,他站在那裡,僅僅是站在那裡,就表現出鶴立雞群的突出。這一點無論是曾經還是現在,都令李佩央時刻警醒,她是普通人,他不是。他們不一樣。
兩人隔着十幾步遠遙遙對望。周圍時不時傳來親人相聚喜悅的歡呼,隻有他們倆像隔絕了整個世界,兩兩相望,一地沉默。
最終還是李佩央先敗下陣來,她垂眸,低歎一口氣。多麼熟悉的他冰冷的眼神,仿佛回國後的第一場雪,現在就在機場裡飄起了雪花。
李佩央一邊推車往外走,一邊輕聲在女兒耳邊說:“寶貝,等下我們玩木頭人的遊戲好不好?媽媽有幾句話要跟那位叔叔說。”
六歲的小女孩懂事地捂住耳朵,“我知道了媽媽!從現在開始我就是木頭人,不會講話,什麼也聽不見!”
“小機靈鬼。”李佩央笑着掐了下她的臉蛋。
母女倆溫馨親昵的互動全程落在周庚禮眼裡。像是一粒燃燒的磷石落入冰冷的海水,無數的情緒開始在他的胸腔裡翻湧沸騰。但,表面不顯。
直到兩人走到他面前。
重逢第一面,在這種嘈雜混亂的場合,是在李佩央預料之外的。她擡起手,雙手覆住女兒的耳朵。她想,他應該能明白她是什麼意思。
大人之間的事不要牽扯到孩子。
周庚禮注視着她的一舉一動,他盯着她的每一幀表情。李佩央卻先看向他的左手,“你還沒結婚吧?”
這是闊别七年後,她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含義不言而喻。
原本就冰冷的眉眼,在聽到這句話後瞬間又下降了幾度。周庚禮盯着她,眼神像淬了某種千年寒冰,“如果我現在已婚,李小姐,你是想把我女兒再帶去國外,讓她死嗎?”
那就是沒結。
李佩央自動忽略掉他言語裡的鋒芒,得出她想聽的答案。反正更絕情的她也不是沒聽過,比如分開前,他還對她說,讓她“死都不要再出現在他面前”。
心髒早都麻木了。
李佩央握住女兒的小手,緩慢放下,她低頭親了親女兒的額頭,無比溫柔的語氣對她說:“遙遙乖,這位叔叔是...爸爸。以後他也會陪你一起治病。”
爸爸?可這個陌生的叔叔,她從來沒見過。剛剛六歲的小女孩,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目光在他們二人之間來回轉動,她還沒搞清楚情況。
很像。就算已經提前知道一切,當人到面前,周庚禮近距離看着她們母女,還是有幾分不真實感。太像了,她們兩個。眼睛、鼻子,整張臉至少有七八分相似,這個小女孩仿佛是縮小版的李佩央,一看就知道是她的女兒。
可能片刻的失神令他嚴肅的表情緩和了些,小遙遙眨眨眼,用非常小的聲音,蚊子一樣試探地叫了句,“爸爸。”
細小的聲音直接淹沒在人潮鼎沸中,但周庚禮聽見了。他動了動嘴唇,竟然一時失語。
旁邊,李佩央摟着女兒的肩膀,小人兒緊張地貼着她。她一下下撫摸她的頭,安撫她對這個新環境的不适應。
沒關系的。李佩央想,不管周庚禮對這個孩子是什麼态度,她都有預案。這一趟,她不是為他回來的,她是為了女兒。
半個月前,她收到了國内骨髓庫配對成功的消息。盡管骨髓移植是治療兒童急性白血病最後的辦法,但深思熟慮後,李佩央還是決定帶女兒回國治療,一來她已經通過朋友在國内聯系上了權威的專家;二來,一旦遙遙狀況不好,那就隻能盡快進行骨髓移植,不能等。
急着回國,挪威那邊的事情,她找人幫忙代處理。而國内這邊,除了遙遙的治療方案,其他的,李佩央都還沒來得及想,包括眼前這個人。
不過,他應該已經知道的差不多了吧。從他剛剛的話裡能聽出來。
至于怎麼知道的......他總有辦法。
小小的、蒼白的臉蛋一半藏在羽絨服裡,周庚禮面對這個“小團子”,感到有些“棘手”,還有點“初為人父”的不知所措。
他動作僵硬地朝她伸出手,彎下腰,盡量把聲音放到最柔和,“你叫遙遙是嗎?爸爸抱抱,可以嗎?”
遙遙立刻看向李佩央。李佩央朝她點點頭。
小遙遙朝他伸出手,周庚禮珍重地将她抱起來,他抱得很小心,生怕把她碰壞了似的。
真抱到懷裡,他才發現,“她怎麼這麼輕?”周庚禮皺起眉。雖然他是第一次見女兒,但這明顯不到一個六歲孩子該有的重量。
李佩央正在包裡找東西,聞言垂眸,輕聲回答:“她生病之後,吃東西總是吐。體重輕了很多。”
“那你為什麼不早點回來?”
聽到這句問話,李佩央擡頭一怔,她都懷疑她聽錯了。
可周庚禮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語氣加重,“如果耽誤了最佳的治療時機...李佩央,她不是你一個人的孩子。”
李佩央走近他,擰開手中的兒童唇膏,用指腹沾了些,輕輕塗在女兒有些發幹的唇瓣上,又為她戴好口罩。
“沒耽誤。”她言簡意赅地回答他。
“呵。李小姐在挪威改學醫了嗎?說得這麼笃定。”他冷言嘲諷道。
有意思麼。李佩央不想在孩子面前跟他争一時的口舌之快,她正想說,孩子抱夠了就還她,他不走她們兩個要走了。機場人多不衛生。
一個男人滿頭大汗地跑過來,他氣喘籲籲地說,“對不起老闆,我剛找錯航站樓了。”
接着他看向李佩央,“李小姐,好久不見啊。”
李佩央一眼認出了他,微笑示意:“好久不見,徐助。”
徐助笑呵呵地接過她身後的行李推車,“七年不見,李小姐看起來好像更年輕了呢。”
知道他這張嘴很會說話,李佩央禮貌笑笑,沒把他的話當真,快走兩步追上早都拔腿離開的某人。主要是女兒還在他手裡.....
上車後,小遙遙掙脫他的手,回到媽媽的懷裡。
車裡暖氣開得很足,李佩央怕她一冷一熱出汗感冒,幫她摘下帽子,脫下最外面的羽絨服。她自己也脫了外套。
周庚禮側頭看着她們,主要是看李佩央。他記得她從前很愛穿緊身的牛仔褲,加一件顔色幹淨的T恤,長發梳成馬尾在腦後晃呀晃。
現在,坐在他身側的女人,穿着一套米白色的寬松衛衣衛褲,面料質地看得出很柔軟。頭發剪短了許多,松松地紮在脖子後面。她沒化妝,首飾也全然不見戴。隻剩他當年帶她打的耳洞孤零零地留在小巧的耳垂上。
車子平穩地駛上高架橋,李佩央看了一眼前方屏幕的導航。離開太久,她都不知道導航上的路是去哪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