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甯宮離蕭芫的頤華殿很近,從後殿穿兩道甬道側門便到,為了方便往來,平日裡并不會上鎖,而是派專人守着。
漆陶扶着隻草草梳洗過的蕭芫自後殿出來,到了甬道側門前,她頓住腳步,回眸不舍。
精緻的面龐在熹微的晨光中透着瑩潤的光澤,長發如瀑披散,身段袅娜,眉梢的冶麗被稍淺的唇色壓住,顯出令人憐惜的柔弱之姿。
漆陶低聲:“娘子,太後天還未亮便去前朝了,咱們回去更了衣,待太後回了慈甯宮便可在旁了。”
蕭芫點頭,轉身踏入門扉。
頤華殿内侍候的宮婢早已成列捧着物什等候。
姑母還在時,她所用所穿,都是這皇宮中頂好的,每日梳洗打扮的步驟之繁瑣,怕是姑母自己都不會如此。
當時隻道是尋常。
整理好後坐在梳妝台前,成套的頭面配飾一一擺開,由她挑選。
視線從上頭挨個兒滑過去,能明顯看出她此時的喜好,無論是哪一種,都是色澤越鮮豔越好,樣式越華貴越好。
而她前世久卧病榻,穿戴齊整都是少數,更何況這些個講究呢。
挑來選去,最終選了皦玉色透淺紫的一套,衣裳也是同色繡薔薇的襦裙,搭了金蟬絲的長褙子,立在一人高的銅鏡前,擡首定睛,自己都不由滿目驚豔。
淡淡的金色流光溢彩,透出底下裙擺婀娜的繡紋,搭上牡丹髻間齊整的簪钗步搖,同色的沁玉耳铛,映襯得她像燦陽下盛放的夏花,盡展風姿,國色天香。
纖長玉指撫上面頰。
可不嘛,她現在就是最美好的年華,面容未施粉黛,便已是皎若朝霞,灼若芙蕖,瞧不見一絲病氣與孱弱。
不禁彎起眉眼,淺淺笑了。
笑渦缱绻,眉目間如春晖籠翠。
上天饋贈,予她重活一回的機會,她便定要牢牢把握住。
這一世,她要姑母安康無憂,所願皆成。
她要自己循姑母之願,安穩坐上皇後之位,享一世榮華富貴,日日承歡姑母膝下。
還願……
“娘子,禦前的總管大監言曹來了。”
蕭芫眉梢微動,轉身。
外間。
言曹堆笑,點頭哈腰,“娘子,這些都是聖上親自挑選,想着昨日受了委屈,博您一笑。”
他身後的内常侍依着漆陶所示将手中物什一一放下。
言曹餘光瞥着那摞書,心裡頭暗暗捏了一把汗。
他已經盡力了,不僅把遊記放到了最上頭,還整個蓋了一層氈布,寄希望于蕭娘子大發慈悲等他走了再打開。
但往往,他怕什麼,偏就來什麼。
其它再璀璨炫目也沒能讓蕭芫停留,還是來到了這一方木盤前。
蕭芫靜靜看着,翻湧的情緒在心底漾開波瀾。
及笄之後,他總是盯她的課業盯得格外緊,平日無論送什麼,都離不開一摞書。
送便也罷了,他還時不時詢問考教,比女夫子管得都多。
可是之後,在見一面都求而不得的時候,她卻無數次想起。
想起她與他因為此事的每一次争吵,想起他每每的固執與堅持。
甚至想,是不是因為她抗拒過太多太多次,他才這樣報複她,才一次也不願見她。
懷念與刺痛交織着,她擡手,掀開最上一層的氈布。
看清上頭的字,訝然。
本以為又是《尚書》《左傳》之類的新注本,不想竟是本遊記。
名為《南浔山水錄》。
翻開看内容,确是遊記,不是什麼套了皮的聖賢書。
翻開下一本,還是遊記,這人是改性了不成?
剛這樣想着,便看到了底下的第三本,《孫膑兵法》。
蕭芫:……
接着是第四本,《六韬》。
共十幾本書冊,一大半兒都是兵法。
蕭芫深吸一口氣,再深吸一口氣……還是沒能忍住,手上失控将書冊彎折。
被逼看書這件事,她怕是重來多少回,都沒辦法看得開。
況且竟還越來越過分,比前世還要誇張。
怎麼,讓她看文人考科舉的四書五經已不能滿足了,連武舉的兵法她也得通曉一二嗎?
這哪是幾本書那麼簡單,是之後無盡的叨擾與麻煩。
是她除了正經課業之外,還要賠上時間心思,甚至占用她本該陪着姑母的時間,要将這些以後根本用不着的東西啃透,隻為了應付他無聊的考教。
蕭芫面無表情。
整間屋子裡的宮侍,都因她的神色噤若寒蟬。
言曹看得最清楚。
心裡頭哀歎,他這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啊,若将遊記放在中間,先抑後揚,蕭娘子指不定會開心些。
可他也不知會一上來就翻到最後一本啊。
蕭芫越想越委屈。
憑什麼呢,憑什麼無論他予她什麼,無論是好是壞,她都得受着,無論怎麼道不願,最後都還是得依他的意思。
他從不會關心她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讀書如此,習字更是如此,她現在慣寫的字體,都是他覺得她應該寫的,明明幼時,她想習的是另外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