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色極為坦誠,眉眼無比舒展,就好像真的沒看出楚辭故有意調谑,隻是按部就班地完成任務。
這反而讓楚辭啞巴吃黃連,笑吞苦果:“哪裡哪裡,全賴閣下天賦異禀,自然信手拈來。”
她伸手接過發钗,屋外也傳來腳步聲,是溫詢,姜玉引和牧雲三人回來了。
“這林府也太大了吧,問了一圈人,渴死我了。”姜玉引率先走進來,找了個位子坐下,順手拿起桌上的茶盞斟了一杯茶,注意到二人,問道,“懷英師兄,你醒了啊,身體恢複了嘛。”
“已無大礙。”柳懷英輕聲回應。
“诶,你們這是在幹什麼?站着做什麼。”姜玉引注意到二人之間反常的氛圍,有些疑惑。總是愛笑的一個,現在卻莫名黑着臉,總是冷着臉的那一個,現在卻莫名春風滿面。
“沒什麼,”楚辭幹笑一聲,她是不會把自己吃癟的事情交代出來的,“請你們的懷英師兄幫個小忙。”
“這樣嗎?”姜玉引面露狐疑,目光炯炯地盯着楚辭。
這時,柳懷英突然開口,問向溫詢:“溫師兄,現下身子可還好?”
溫詢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說來有些慚愧,那幻術并不損身,反而倒是讓我睡了好覺。”
“真是不知道那個花月使安得什麼心思,費盡心思,造了那麼大個幻境,卻又不傷人。”姜玉引面露疑惑,“今日在府中,老爺小姐,丫鬟仆從問了個遍,可是她們好像都不記得有蘭香這個人了。”
溫詢道:“想來是那位花月使,用了什麼幻術,抹去了蘭香這個人所留下的記憶。”
牧雲問道:“那這魔族的人到底有何意圖?”
“無論是什麼意圖,都不可掉以輕心,我已經傳信給門中長老,将個中經過悉數告知。”溫詢正色道,“不管他們籌謀什麼,仙門都當未雨綢缪。”
“楚姑娘,你之前在魔族,你是否知道些什麼?”溫詢問道。
楚辭正樂得置身事外,聞言漫不經心地挑了挑眉。
他們迂回半天,總算想起來以她為切口,探聽消息,隻可惜,他們找錯了人。
她聳聳肩,回道:“不知道。”
“你不是那什麼千機使麼?”
“呵呵,千機使。”楚辭冷笑一聲,一提到這個稱号,那些叫苦不疊,叫天不靈,叫地不應的辛酸記憶就湧上心頭,“還不如叫我萬機使,這麼多年了,就我經手的機關偃甲傀儡,沒有一萬,也有八千。”
“那些魔尊,魔将,每日都來千機營監工,我連休息的時候,做夢都夢見自己在打鐵!還美其名曰什麼千機使,我根本就是日理萬機。氣死我了,那幫魔族,我這輩子和魔族不共戴天!”
姜玉引沉吟,面露不解:“可你不是魔尊座下聖使之一嗎?那可是魔族最得力的爪牙,專司域外要務。可你方才所說,你難道不曾出過魔都?”
魔都對于魔族的牽制,隻針對本族人,也正是因為這樣,魔君以及四位魔将,都有一批域外下屬。
楚辭眸色微動,眼底迅速閃過一絲陰霾,但很快又恢複如常:“那是其他流落到魔都的外族人該辦的事,我的要務就是待在我的千機營内,各司其職,互不幹涉。”
“照你這麼說,你莫非從未出過魔都?”
姜玉引一問,衆人不由得都将目光落到楚辭頭上。這目光中情緒複雜,疑惑,驚訝,審視以及連他們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憐憫。
楚辭心下歎了口氣,嘴角一癟,可憐巴巴地擡起眼睛,迎上這複雜的眼神:“對啊,想本姑娘活到十八歲,這人間風光才賞玩了不到一年。”
“都說江南風景旖旎,美不勝收,我原想待林府之事了結,我便去湖邊賞月,堤上觀魚,煙波江上泛輕舟。”
“隻可惜”她放下手中的工具,不勝惋惜、萬分感慨地撫摸着手腕上的枷鎖,“才脫苦海,又受桎梏。”
“若是柳仙士能解開此環,楚辭定不會再擅用禁術,必定洗心革面,痛改前非,隻求仙士再給我…”
“不行。”柳懷英淡定出聲,決絕地打斷了她。
楚辭:“…”
“楚姑娘對我們有救命之恩。”溫詢也笑盈盈地開口,“但是畢竟身份有别,隻能先委屈下姑娘了。”
“雖然聽你說,你在魔族過得并不順意,但你終究是魔君手下的人,我們也隻能就事論事,有玄冰鎖在,你無法使用靈力,動用傀術。所以回朔方城這一路,我們一定護你周全。”姜玉引信誓旦旦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楚辭扯了扯嘴角,心中卻在苦笑,看來現在就隻能指望下她送出傳信的兩隻烏鴉傀儡了。
...
千佛山香集寺,晨鐘暮鼓,空谷回響,經聲佛号,餘音繞梁。
菩提聖樹下,冠蓋成蔭。懷真大師時常會在此地冥想,勘悟佛道。
但今日有所不同...
兩隻烏鴉傀儡飛旋徘徊,一隻倒還算安靜,而另一隻顯然很不太平。
“老頭!”傀儡嘶啞地鳴叫。“撈我!”
過了一刻鐘,又重複一句,“老頭!”稍頓一下,“撈我!”
石階前的掃地小僧終究是忍無可忍,抓住兩隻烏鴉傀儡,便要扔出牆外。
“惠言,不可。”懷真大師輕聲制止。
“師父,這兩隻烏鴉并非活物,一直在寺中徘徊,豈不是擾了這寺中清靜。”慧言解釋道。
“并非活物,但也并非己物,又怎能随意處置。”
“這傀儡定然是楚辭那丫頭的,烏鴉傀儡隻是用來傳信,如今已經物盡其用,連她自己估計都不會再召回了,我們又何必為她保管。”
“有用無用不在于我們,留下何妨。”
“隻是這一隻也不知是被下了什麼樣的傀咒,總在您身邊吵鬧,我擔心會擾您修行。”
懷真輕笑道:“菩提無樹,萬相非相。本自清淨,浮生皆空。”
“師父,你又開始了。”
慧言無奈地癟癟嘴,隻得放了兩隻烏鴉,得了自由,兩隻傀儡又按照預先設定的傀咒,繼續在院中轉圈。
“老頭...撈我!”烏鴉黑色羽毛在陽光的照映下漫射出五彩斑斓的光輝。
慧言默默看了一眼,該說不說,這傀儡當真做得和活物别無二緻。
“這隻傀儡傳信,說是遇到了朔方弟子,如今這個‘撈我’,想來是她身份暴露了,要讓您去幫她脫身吧。師父,您要去朔方城嗎?”
懷真道:“去,但不是近日去。”
“弟子不明白。”
“近日去,我們也無法見到該見到的人。等過些日子,時機到了,我們便可以見到應見之人呢。”
慧言糊塗了:“時機?這還需要什麼時機嗎?”
懷真笑道,“因緣際會,妙不可言。”
菩提樹下,小僧困惑難解,庭院中,兩隻烏鴉不知疲倦地盤旋着打轉,但偶爾也會有意外出現,一不小心亂了章法,撞在了一起,黑黢黢的羽翅糾纏在一起,雙雙墜落,飄離的鴉羽化為散亂的木屑。掃地小僧見狀,隻得氣鼓鼓地拿起掃帚清理地面。
而那兩隻烏鴉又锲而不舍地重振雙翅,繼續旋轉飛行,然後再次相撞,墜落,重啟。如此往複,相遇,重逢;起點,終點,循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