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間發生的變故,單烽盡收眼底。
賓客們大多跟丢了魂似的,木然坐着,融入一衆樂師中。
也有如百裡舒靈一般的,驚恐至極,卻強忍着眼淚,不敢逃出雲韶樓。可随着一聲又一聲的“我少了”,這樣的人也越來越少。
由影子失控釀成的一場災難,才剛剛開始,單烽豈能坐視不理?
他目光往衆人腳邊一掠。
少了什麼?不言而喻。
大概是雲韶樓門窗緊閉,裡面的賓客都一心懸在昆侖奴身上,還不知道被奪了影子。可燈一亮,反應過來了,魂魄有缺,可不就得了失心瘋?
單烽壓低聲音道:“還有救麼?”
謝泓衣道:“一旦煉化,就無法了。”
那就是還能搏一把?可影子怎麼會把到嘴的東西吐出來?
實在棘手。
昆侖奴那滿臉的喜色,就格外刺眼起來。
他挨了單烽一腳重踹,也不惱火,隻抱緊了懷中銅盤,兩隻碧瑩瑩的眼珠裡浮現出耗子偷燈油的神情,頻頻望向謝泓衣,面露幽怨——
這家夥還不死心?
單烽臉色一沉,擋住他的視線:“看什麼看?他是紅绡麼?”
“仆就是把綠眼睛染紅了,也不會将賓客錯看成紅绡,”昆侖奴羞澀道,“可小仆也要追求自己的姻緣。”
“你隻管試試。”
昆侖奴連連擺手:“菩薩方才另指了樁姻緣,唉,如此盲婚啞嫁,也不知娘子是誰。”
“鬼菩薩還會保媒?小心,就你那幾百條胳膊,非得配條千足蜈蚣不可——操!”
單烽靈光一閃,猛然扭頭望向窗外。
還能是誰?
鬼菩薩可急着給魍京牽線呢。
他和謝泓衣這一場鹬蚌相争,怎能叫這家夥得了利?
昆侖奴全不管他發黑的臉色,将銅盤一颠,憑空冒出了一團大紅繡球,一股穢臭撲鼻,顔色更是紅得滴血: “算了,既然是菩薩的意思,洞房便洞房罷。”
單烽劈手擰住他:“等等,那是什麼東西?”
“哎呦!”昆侖奴哭喪着臉道,“行洞房禮用的小玩意兒罷了。”
單烽道:“朋友,你這是趁火打劫的行徑,人家謝城主一路機關算盡,輪得到你去洞房?”
“賓客何出此言?難道……菩薩許的竟是魍京娘子?”
“你既然知道,就别去招惹,” 單烽扯出一個和善的微笑,單手朝昆侖奴胳膊上一斬,“否則,咔嚓——百臂變獨臂。”
“不敢,不敢。磨勒雖身為下賤,卻對尊夫人一片赤誠。一心殺夫奪妻,忠貞不二,賓客大可放心!”
見了鬼了,怎麼一聽他說話,便有一股無名火直沖顱頂……
“那我還得謝謝你?”單烽面無表情道,“堂堂九尺大漢,更應潔身自好,來日好作聘禮,否則便隻能天天垂涎旁人的娘子。”
他如此悉心指點,昆侖奴卻不知為什麼眼前一亮,面上騰起一片紅雲,單烽霎時間便覺不妙。
這家夥該不會——
果然,昆侖奴大喜道:“多謝賓客提點,是仆着相了。隻要是他人的娘子……磨勒皆可一試。”
單烽:“喂,你聽得懂人話麼?”
“仆明白了,仆明白了,菩薩費心,良緣天賜!”昆侖奴道,竟抱着繡球手舞足蹈起來。
雲韶樓的窗戶不知何時被吹開了。
一眼就能望見影子極具壓迫力的輪廓,俯在樓邊。昆侖奴盯着影子,呆了一刻,用力舔了一舔嘴唇。
“收了你的念頭,”單烽道,“敢朝影子抛繡球,老子就把你兩條胳膊擰成燈籠穗。”
昆侖奴笑吟吟道:“賓客好生貪心喔,你不也看中了别人的娘子麼?”
單烽一把抓住他頸骨,發力一挫。
昆侖奴誇張地大叫一聲,慌忙将繡球托舉過頭頂:“賓客隻管拿去,啊呀呀,好生燙手!”
繡球飛快膨脹起來,似肉非肉,上頭綻出無數滴溜溜的嬰孩眼珠,死死盯住了影子,爆發出了一聲凄厲的嬰啼。
單烽被惡心得夠嗆:“這什麼玩意兒?還長臍帶!”
隻見肉繡球裡,竟長出了一根根血紅色的臍帶,一頭紮在昆侖奴掌心裡,貪婪吮吸着血水,另一頭則向影子的方向狂湧去。
“嘻嘻,父精母血……紅燭蠟下,締成姻緣……”
肉繡球還口吐人言,任誰聽來,都知道這絕不是什麼好事。
謝泓衣始終靜靜地觀察着周遭的一切,應天喜聞錄懸在面前,無風自動。
一則新的婚俗,經由屍位神篡改,浮現在冊子上。
婚俗卷九?繡球孽嬰?洞房花燭之禮。
“臍帶就是紅線。”謝泓衣垂目念道,“嬰繡球,由七十七塊死嬰肉和成一團,一旦吞食了父母精血,就能寄生在母體上,使其受孕——别讓它碰到影子!”
這嬰繡球中蘊含着極強的怨氣,效力絕非普通紅線能比的,沾一下,就能結成佳偶,看來是鐵了心要奪走影子。謝泓衣思及這繡球的來曆,面上亦籠上一層霜寒。
應天喜聞菩薩,是決計留不得了。
昆侖奴被臍帶纏着吮血,胳膊都癟了下去,卻面露狂喜之色。應天喜聞菩薩的信衆,總是會發瘋般渴求姻緣,他又是從戲中而生的影鬼,豈能不激動?
隻見衆多臍帶如蟒蛇般湧動着,争相沖向窗框,單烽速度更快,當胸一腳,将昆侖奴踹回了舞筵中!
昆侖奴一躍而起,趁機雙手抱頭,豪邁地擺動起了腰胯,腰腹處古銅般的肌肉塊塊隆起,那一圈小金鼓叮叮作響,滲出紅光。一時就連燈下的蛾子也忘了萦飛,隻撲地抱作一團,背後薄翅彈動,席間危坐的賓客更起騷動,不自覺地擁抱撫摩起來。
就連單烽也腦中嗡的一聲響,一扯手中紅線,隻想把什麼人拽進懷裡,死死抱住。那點兒涼意剛剛入懷,一瓢酒已潑在他面上。
謝泓衣甩開酒瓢,喝道:“清醒了?”
單烽抹了一把臉,嘗到了沁涼的酒水味,心裡的邪火雖還沒熄滅,人卻驚醒過來了。
不好!這鼓聲裡有一股極強的姻緣之力,正透過雲韶樓,以千百倍的聲勢湧向影子。
後者形單影隻,正如凡人失魂落魄一般,隻憑本能尋找謝泓衣,可不就被引了過來?
“誰準你唱淫詞濫曲了?”單烽森然道,一刀柄把昆侖奴剁翻在地上,揍得他手腳反折,“甩着膀子跳這騷舞,我說過了,非把你擰成麻花不可——”
謝泓衣忍無可忍,道:“單烽,回頭。”
單烽應聲回頭時,隻覺頭頂燈籠輕輕晃蕩了一下,竟有了一絲魂魄颠倒的錯覺。緊接着身形一輕,竟被昆侖奴一把甩飛了出去。
謝泓衣目光斜掃,三指在紅線上一搭,勒住了單烽撞牆的勢頭。
那麼修長單薄的手指,突然間有了不容違抗的巨力。
形影互換?
謝泓衣也不多看他一眼,手掌一翻,朱漆長弓已然在手。
姻緣箭射盡後,隻剩下這一副脆弱的空弓,他的指尖靜靜搭在弓弦上,撚了一撚,以示準的。
單烽平日射箭隻貪準與狠,他卻姿态秀整,如凡世王孫公子以射箭展示風儀一般。
“嫌我慢?你還玩這手?”單烽笑,“你的風箭呢?别把指頭割傷了。”
昆侖奴的姻緣舞雖被粗暴地打斷,但影子仍被吸引了過來,窗框上纏滿了一圈圈臍帶,隻等影子自投羅網。
“用不着。”謝泓衣淡淡道。
張弓的一瞬間,大袖行雲流水般滑落,唯有肘間銀光一閃。
僅僅是空弓震鳴。
俯沖的影子卻慘嘶一聲,如當胸中箭般,扭頭向遠處奔去。
單烽打抱不平:“你平日就這麼欺負他的?到底射了他多少箭?”
謝泓衣又道:“單烽,回頭。”
單烽惡意道:“我偏不回。你拿什麼讓我聽話?”
“随意。”
單烽道:“影子隻是一時被驚退,你還有什麼打算?”
謝泓衣掠了樓中燈籠一眼,道:“趁現在,救人,殺人。”
他眼風過處,四角燈籠急促閃爍,巨靈神般的腳步聲轟然作響,一片地動山搖。
顯然,熄燈之時将近,昆侖奴再次趁機脫困,飛騰踏舞起來。其中更有許多凄厲的小兒嚎啕聲,在樓中四處萦繞。
案邊那一聲又一聲的“我少了”戛然而止,衆人不約而同地靜默下來,唯有一片濕潤的窸窸窣窣聲,仿佛在急躁努動着嘴唇。
百裡舒靈心上壓了巨石,反而嘗不出驚懼滋味,飛快拭去眼淚後,重又坐回了樓飛光身邊。
那一支染血的銀筷被她倒握着,拄在案上。
身邊的究竟是人是鬼,為什麼一個個都眼珠亂轉?其中一道格外怨毒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幾乎錐出血來。
那人掌心淌血,正是被她紮傷的修士。此刻正以左手沾了酒水,在血肉模糊的掌心寫字。
寫字?
百裡舒靈心中閃過一道冰冷的靈光,四周那窸窸窣窣的摩擦聲并非從唇舌間發出的,衆人正借着明暗的掩護,在掌心中蘸水寫字!
那是記載于應天喜聞錄一角的秘術,也是賓客們用以擊退百臂鬼的殺招。
——拍案縮影術。
隻要用酒水在掌心寫上“夢靈官”三字,奮力拍案,便可壓制百臂影鬼。
可要是……要是用在人的身上呢?
百裡漱伸腿替她攔下的那幾掌……在割肉刀下癱軟成人皮的那一幕……躲在桌下偷襲的修士……無數驚疑與恐懼在燈光明暗下交替閃現,衆賓客的面目模糊,兩頰肌肉卻聳起,竟似噙着笑意。
砰!
樓飛光的手肘重重地砸在了案上,另一手抓着手腕,仿佛在拼命克制着什麼,轉頭望向她時,那聲音更像從齒縫裡擠出來的。
“小靈,别低頭,也千萬……别讓人拍滅光明穴!”他幾乎是央求道,“要是躲不過,他們欺負你,就把我……拍成你的影子!”
那一瞬間,百裡舒靈背後寒氣直灌,終于反應過來。
難道沒了影子,就要把活人拍成自己的影子麼?
她攥緊了手中的銀筷,抱膝而坐,冷汗已滲透了重衣。這些人隻敢暗中拍人,尚能防備一二,可要是燈籠滅了,那就是獵獸場。
偏偏在這關頭,離她最近的燈籠撲的一聲——
急墜于地!
燈籠殼迸裂,其中的绯紅氣流湧出。
單烽仗着自己化身影子,竟跳起來扯落了一盞燈籠。那燈籠殼上寫着“夢靈官”三個小字,沒等他琢磨清楚,绯紅氣流就嗡嗡振翅向他撲來。難怪這玩意兒明滅得毫無章法,又不需點火,竟然是活物?
百裡舒靈低聲驚呼。
“影蜮蟲?”
是了,他雖不認識,這藥修小姑娘卻應知道門路。
他正要擡手抓上幾隻,謝泓衣就毫無預兆地收了紅線,将他扯回到了身畔!
“别碰。”
單烽順勢伸手制住了他的肩側:“不對啊,我不是影子麼,橫豎也不會受傷,你怕什麼,謝城主?難道燈籠裡有什麼秘密?”
謝泓衣坐回案邊,手背上青筋一閃,顯然強壓着把他掀開去的沖動。單烽的目光在他指尖一掃,意味不明地想,這是一雙宜于彈琴的手。
“我到底是為什麼容你至今……”謝泓衣道,用力按了一按眉心。
單烽道:“說不準是面善呢?”
謝泓衣掃了他一眼,那同樣是一雙寒亮如秋水的眼睛。
“我說中了,你不扔我了?”單烽道。
謝泓衣微一擡眉,抓着紅線,一圈圈纏在了手腕上。
細密的牽扯感和他的心跳聲一起,酥酥麻麻地滑向單烽的指根。
單烽眉心一跳,隻覺指根上像是有成群小蟻爬過。而自己的手掌更被這股巨力牽扯着,挨向謝泓衣的手背。
這家夥一看就不曾煉過體,薄瓷似的,難怪一捏就碎。
相較之下,他的五指更像是鐵鑄的劍籠,輕易便能罩住對方,不留半點兒掙脫餘地。
單烽沒來由地一陣牙癢,心中霎時間冒出十來種制住對方的法子,五指剛一動,謝泓衣已如有所感,朝他勾了勾指腹,眼中一片毫不遮掩的惡意。
“你很喜歡當影子麼?”謝泓衣柔聲道,“像這樣招之即來。”
燈籠驟滅。
百臂鬼身形暴漲,幾乎填滿了整座雲韶樓,那一串小金鼓,更是個個有戰鼓大小。
“當然也——揮之即去!”
巨力裹挾下,單烽身上一輕,竟被擲向了昆侖奴懷中!
“你讓他摸我?”單烽反手抓住紅線,一腳踏向橫梁,“他摸我,掉的可是你的肉,再說了,惡心我對你有什麼好處?”
昆侖奴碧綠燈籠般的巨目突然一睜,從中浮出明晃晃的嫌惡來。
半空中竄出一隻巨掌,手背向他,撣蠅子似的一揮。
單烽嘴角一抽,道:“你還嫌棄我?”
“仆對娘子忠貞不二,不近狂蜂浪蝶,”昆侖奴甕聲甕氣道,“賓客,自重!”
“你們倆才見了一面,哪來的忠貞?”
昆侖奴翻了個白眼,一面奮力拍擊腰際金鼓,一面引吭高歌道:“娘子哇娘子,猶記玉樓相會,娘子眼如水銀鏡,照某前定姻緣。某茶也不思,飯也不想,兩眼鳏鳏不能寐,娘子何來遲也——”
聲音極為粗豪,卻更有攝人心魄之力,就是遙遙的月宮姮娥也能扯落凡間。
金鼓處卻傳來一聲突兀巨響,生生截斷了曲調。
單烽毫不客氣地蹲踞在金鼓上,又用力跺了一腳:“抱歉,摔了一跤,權當助興。朋友,自便啊,怎麼不唱了?”
他本是鋒利而桀骜的相貌,這一笑更添了十成的火藥味,昆侖奴雙眉倒豎,如遇吮血小蚤般,向着自己的腰側砰地拍出一掌。
單烽道:“哎呀,不成了,我要被拍死了,謝泓衣,你管不管?”
謝泓衣非但不為他解圍,反而順着掌風,将他一把丢向了昆侖奴腰腹間,鐵塔般的腹肌溝壑霎時間撲至眼前,腥膻的汗味夾雜着血腥氣撲面而來。
這家夥成天跳這騷舞,熱汗淋漓的,多少年未曾洗沐過了?
單烽猛然打了個激靈,一躍而起:“你玩真的?膻死我對你有什麼好處?”
謝泓衣冷淡道:“那就接着跑。”
啪!
昆侖奴一掌拍在腰側,濺起一片熱雨般的騷汗來,用指頭意猶未盡地搔了一搔,見未能如願摸見他的殘屍,碧目一閃,那一隻汗淋淋的巴掌再度向他襲來。
單烽扯着紅線,湊近唇邊,咬牙切齒道:“沒良心的,你當影子的時候,我怎麼對你?平心而論,我一沒揍你,二沒拿你放風筝,左不過抓了兩下膀子,轉了幾下镯子,這也不行?”
對了,是不是還卸了人家的手腕——
話音截然而止。
謝泓衣三指按線,手腕一翻,單烽整個人淩空而起,摔到了昆侖奴面前。
昆侖奴幽幽道:“百般騷擾,盛情難卻……”
“抱歉,借過!”單烽喝道,在鼓面上飛奔起來,引得昆侖奴連連拍打。
這麼一來,金鼓立時不聽使喚了,掌心落處,五音不全,怪聲疊出,将好端端一支曲子鬧得如拉大鋸一般。
單烽反應過來:“你要打斷魔曲?就靠我在這兒上蹿下跳,又能拖得了多久?”
“你記住七聲的方位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