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烽一手扣緊它,才一回頭,五個鬼魅般的黑甲武士,已攔住了去路。
“别白費力氣了,”單烽道,“與其追着我,不如回城主府去,把謝泓衣裡三層外三層地裹起來,免得被我撬出來。”
他奪了一把長刀,屈指一彈。
刀身用的是最沉實的異鐵,純黑無華,觀其形态簡直像是一道狹長的剪影。
剪影?
影子一般的長刀,影子一般默契而寡言的武士……難道他們也是謝泓衣的影子?
不對,影子離了謝泓衣就渾渾噩噩,如剛破殼的小雞一般,至于那些強奪來的人影則毫不順服,拼命掙紮哭嚎;這些武士卻介于兩者之間,有着自己的主張,還能言談對話,更像是寄生于謝泓衣的傀儡?
生靈傀儡術大多是傷天害理的禁術,但煉影術本就邪異非常,不好說。
“我說以他的脾氣,怎麼會讓人前呼後擁地跟在身邊,不管你們是什麼來路,”單烽道,将長刀擲回,向檐上一躍,“剛剛謝泓衣下令不能殺我,知道緣由麼?”
長刀齊刷刷地一頓。
單烽嗤笑一聲,伸出右掌,紅線雖斷,指根卻還殘留着細微的線痕。
“新婚燕爾,舊情難忘。”
此話一出,黑甲武士木讷臉上齊齊迸出了裂紋。
為首者以沙啞的聲音道:“胡言亂語!”
單烽雖是戲谑,眼光卻在武士周身一掠而過,瞳孔中的赤金色尚未褪盡,更透出獸類的冷酷來。
武士開口的一瞬間,單烽右掌化作手刀,向對方喉骨斜削。
“躲!”單烽道,“還不閃開?”
他的手刀掠過武士的咽喉,卻仿佛陷進了陰冷的水流中。
這一挨打就變影子的習慣,果然是謝泓衣教出來的。
單烽心中念頭剛得驗證,手刀便化作了輕飄飄的虛招,整個人前撲一步,一腳踏在了黑衣甲士身後的影子上。
“以為我打不着你?去!”
說時遲,那時快,眼前的黑衣武士便騰空而起,被他生生踹出去了數丈。
“形影互換的小把戲而已,拆穿了就沒意思了,”單烽淡淡道,反手拔出烽夜刀,刀鋒向武士腳下黑影斜指,折射出一道極具壓迫力的寒光,“我和他舊賬未清,再多拆上幾個傀儡,債台高築下去,不知又有多少冷眼等着我,識相些,退!”
黑衣武士臉上肌肉微微抽動,彼此對視一眼,同時向檐下躍去,留下一股黑霧向單烽襲來,那氣味異常濃烈,簡直像是硝石裡摻了麝香粉。
單烽雙目猛地一眯,雖以烽夜刀揮去了,手背上仍沾染了一抹淡淡的黑灰。
什麼鬼東西?
他一回頭,落足之處竟浮現出一道歪歪扭扭的金線來,刺目地指引他所在之處。
這也就罷了,他眉頭緊皺,擡起衣袖一聞,當即爆發出一個驚天動地的噴嚏。
操,這味道怎麼越來越濃了?比起昆侖奴那股膻味有過之而無不及,味道雖不刺鼻,卻像求偶的雄麝金雀一般,恨不能豎着尾巴滿城開屏——
此鳥性淫,面白腮赤,常扮作粉面書生窺窗調情,猶好人妻,在凡世也是人人喊打。
要真是穿腸毒藥也就罷了,拿這樣下三路的怪東西對付他……
單烽心中剛升起一點兒不妙,便聽得樓下窗戶吱嘎一聲響,有人罵罵咧咧道:“快快取麈尾來,怎麼影遊城裡也有這淫鳥,阿嚏——氣味忒烈了。”
“這你就不懂了,指不定就是菩薩養在座下的,快打!”
“在哪兒?”
“還沒走遠,在屋頂上,别讓哪家的小娘子糟了殃,抄家夥打它!”
城中風波剛平,衆人驚魂甫定,各自收拾着殘局,窗戶洞開,一個灰衣修士搶着探出頭來,鬓邊簪花,将拂塵揮得虎虎生風。
“滾滾滾,快滾!”
他眼皮一擡,正對上單烽奇黑無比的面色,怔了一怔:“嗬,是你?”
有人問:“什麼?這鳥和你還是舊相識?”
簪花修士道:“不是鳥,卻也差不多哩,是個臭着臉的老鳏夫,保不準又要折誰家的花,偷誰家的娘子,滿大街地求偶——”
他對單烽偷花的事兒耿耿于懷,卻在單烽那越發不善的目光中漸漸收了聲,将腦袋一縮,砰地摔上了窗戶。
“想擠兌我?讓我滿街招搖人人喊打?錯了,”單烽捏了捏眉心,終于露出一個略帶可怖的笑來,“老子從不知顔面為何物,至于求偶,求偶不如求己。”
他索性長腿一伸,在屋頂上坐下了。
銀钏卻是捂不熱的。
他身上能和謝泓衣沾邊的,隻此一樣,自然一門心思琢磨。
羲和以鍛造見長,和各路鑄刻名家皆有往來,是以他心中始終有一股直覺,謝泓衣的師承已漸漸從雲霧中浮現了,隻需順着銀钏抽絲剝繭。
能将尊者骨嵌進銀钏的高手,當世罕見。
——你覺得,我找不到你麼?
銀钏緩緩撚轉,缺口的寒光在單烽指節上一次又一次跳蕩,雖如念珠千百轉,卻絲毫不能令人心靜。
正相反,他心中一股無名火,便在銀钏幽幽的冷香中,愈然愈烈。
又來了。
無論如何抓不住的影子,解不了的焦渴。
不行,剛打了大半宿的架,又在謝泓衣身上接連碰壁,再放任心思激蕩下去,别說是破局了,隻怕連謝泓衣的面都沒見着,就被這股毒火燒死了。
靜心,深思。
單烽用力掐停了銀钏,在虎口突突的跳動中,縱目遠望。
浩劫剛過,夜雪也靜,月色漸去,視線盡頭,萬重千重的屋瓦如蒙蒙的遠山,次第連閣起,星漢無聲,更遠在天外。
在他風餐露宿,苦尋雪中影的十年間,謝泓衣就是在這裡,望着這樣一片星河麼?
倒是一般無二。
星河鬥轉也無情。
過去看不穿的迷霧,忽被輕輕拂去了一角。單烽也不知是何滋味,隻是短促地冷笑了一聲,以指腹輕輕叩擊銀钏。
謝泓衣心思難測,又對往事諱莫如深,要想抓住他,還得循着他的念頭去想。
影遊城,影遊城。
單聽這名字,就和煉影術脫不了關系。
為什麼要在白雲河谷的中央,建起這樣一座城?
雪害以來,天下皆白,大小冰原不可計數,為什麼偏偏是這裡?
他此前一直在茫茫冰原上行走,倒也沒能悟透此中關節,這會兒星河一出,心中方才一動。
他那奇爛無比的占星術,僅能認得出星宿分野,卻也夠用了,這一比照,八百裡白雲河谷,竟然恰恰在悲泉鬼道的下方。
悲泉鬼道并不是地名,而是日行的方位之一。上古時,羲和日母以大舟載日而出,自湯谷向西行,到了悲泉這個地方時,羲和駕空舟折返,太陽則向蒙谷繼續西沉。
這一段路籠罩在日影下,漸漸成為死者與精魅往生的通道,夜裡群星明滅,世稱悲泉鬼道。
不論是湯谷還是蒙谷,都是上古時的說法。
在今時,便是從東方羲和舫,到西境長留宮。
影遊城便在死寂的日影下,靜靜地西望着,那一片長埋冰下的長留。
又是長留。
單烽握着銀钏,在月下修補片刻,道:“你想回家麼?”
銀钏當然不會作答,長留這地方卻如錐子般深深釘入他腦海中。
長留,長留,去沒去過,查一查不就知道了?
“喂,小還神,千裡——”
單烽扯過頸後的小還神鏡,才看一眼,那煩躁感便噌地竄了起來。
這玩意兒也被摔裂了。
他倒是能修,可這節骨眼兒上哪找秘銀砂去?
他想起什麼,從屋脊上一躍而下,哐哐地砸開了窗。
“尊駕……花蝴蝶道友!”
窗内立時傳來數聲叫罵:“小心!讓王師妹别往外瞧,還有李師妹,千萬别叫他得逞了——什麼?我方才說是鳏夫?呸,這些有幾分姿色的鳏夫,和淫鳥也差不了多少,都綠着眼睛偷人,他連謝城主都敢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