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身體輕得像絨球,隻有半個巴掌大。
謝泓衣都愣了一下,端平了手腕,怕它掉下去。
“像不像你的崽子?”單烽道,“我可算知道你是什麼品種了,冰霜小藍兔,你摸摸它——”
又是撲的一聲響,這小兔應聲而滅,隻剩下一點泡沫的濕痕。
單烽道:“……學藝不精。”
謝泓衣随手把泡沫抹在他臉頰上,道:“小還神鏡。”
單烽一低頭,古銅錢從背後滑到頸前,被謝泓衣熟門熟路地抓住了。
單烽道:“這玩意兒壞了太多次了,修得不好,你找誰?”
“能用火的。傳音。”
單烽的目光微微一閃,心裡有些不爽,可放眼此地,能派上用場的,除了燕燼亭還有誰?
古銅錢波紋浮現,不等那一頭的人影成形,謝泓衣伸手一指,隻說了兩個字:“炸他。”
燕燼亭也不多問,就把小還神鏡弄滅了。
他向來做事可靠,片刻之後,火樹銀花從天而降。
轟!
救出楚鸾回後,謝泓衣卻沒有看向對方。
纏住楚鸾回的影子,也在細微地發抖,像竭力壓制着什麼。
終于,在将楚鸾回二人遠遠抛出之後,他擡起了一隻手,心中驚怒無法言喻。
怎麼會這樣?
紫薇天火從天而降的一瞬間,滾燙的氣浪沖在身上,噩夢般的回憶就回籠了。
火海……肆意翻卷的火舌……鐵鍊……被勒斷的肋骨……
曾給他帶來刻骨劇痛的真火……
和那道火樹銀花一樣,一度在他丹田裡轟然四散……
修者的身形相貌或有變化,但真火是騙不了人的,他竟然在這時候才認出來。
是那個人!
什麼破廟白蟒,什麼血戰力竭,分明就是——
他從不知道,那場暴行,到了燕燼亭嘴裡,會這麼道貌岸然,令人作嘔。
巨犼立時捕捉到他的異樣,奔行中,回頭咬住他衣擺,卻被謝泓衣按住了。
那兩隻熾烈燃燒的金紅瞳孔縮成一線,因他細微的情緒波動而變幻。
“怎麼了?”
謝霓心裡掠過一個冷冷的念頭。
——你知道了又能如何?
單烽那些至親至愛的同門,所謂死生兄弟,一個比一個道貌岸然,一個比一個面目可憎。
羲和舫就是倒坍的高樓,碎磚碎瓦将他淩遲了無數遍,血債如山,單烽卻還在樓頂,隔着一層薄得可笑的窗戶紙,問他,怎麼了?
一掌劈碎這破樓,讓單烽向他栽落下來?
太容易了。
冥冥中那隻手又來了。
他憎恨羲和舫的一切。
可那是單烽被真火燒盡的荒蕪世界裡僅剩的東西,他掙紮得越是痛苦,對方便跌得越重。
從丹田被洞穿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知道自己的答案了。
謝霓道:“照舊。”
還不是時候。
煉影術修行路上最難的一關,便是戒除這些無用的情感。将身上的舊疤挖出來,磨作足夠鋒利的長箭,為他所用。
如此極力壓制下,他的眼底都泛起了黑斑。
終于,伴随着五指的疾張,那滿腔的怨憤終于奔騰到了極緻——血肉泡影!
和火樹銀花相比,這一擊來得實在太過輕柔了,沒有人能捕捉到影子的痕迹。
像死去已久的風。
林木呼嘯聲戛然而止。叢林間的烈火也無聲息。
燃燒的藤龍、蒼蒼的樹影、萬裡鬼丹若隐若現的墨綠衣袍,都陷入奇異的寂靜中,像在沙暴中褪色的長卷,在亂影沖刷的一瞬間,化作了一抹淡淡的紅煙!
楚鸾回剛自暈眩中擡起頭來,眼前的一切,已被強行抹去了。
大地上唯餘黃沙。
巨犼上的藍衣身影,微微一晃,剛在力竭中側滑下去,就被一隻手攔腰抄住,扶抱起來。
犼獸是在那一瞬間化作人形的,半跪于地,将鐵石一般強悍的身影,無聲鎮在謝霓身上。
他的人身看起來并不比犼相和善多少,肩背極寬,足夠将謝霓鎖死在懷裡,卻任由那襲冰雲般飄渺的藍衣,在二人身周缭繞,他隻要風停而雲不散。
單烽用力握了一下謝霓的手。
不用多說,他已騰躍而起,人身犼相交替間,丹田中的烽夜刀挾着劈山斬嶽的威勢,轟入地底,手腕疾轉間,深入地底近百尺的根系,都随大地擰轉成一團,轟然破出地表。
刀光揮灑間,數千截殘根同時飛向高空。
遠處的火樹銀花瞬發而至,無一錯漏。
“來得正好!”
轟!
斬草除根。
自失去真火以來,單烽已多年不曾有過這樣酣暢淋漓的配合了,不需任何言語,火獄紫薇開路,血肉泡影掃蕩全境,由他一刀斷後,殺招齊出,唯有一個目的——
必須要以最快的速度奪下先手,決不能讓萬象生魄出現在這裡!
像萬裡鬼丹這種境界的藥修,一招制不住,便是衆人齊滅的下場。
賭赢了嗎?
未必。
單烽毫不松懈,化作犼相,将謝泓衣輕輕甩到背上,向秘境的裂口奔去。
方才血肉泡影和火樹銀花交織的那一幕,卻在他眼前反複出現。
這麼默契。
他該感到欣慰麼?
謝泓衣和他的師門,或許有一線共存的可能。
可一種森寒的不祥感,卻在胸腔裡蔓延。
不遠處,那隻骨鶴載着百裡漱,歪歪斜斜地撲騰起來。
楚鸾回自己卻倒在地上,半晌沒爬起來。
擦肩之時,謝泓衣指影一拂,将他輕輕一提。
“走。”
楚鸾回身上的火星子還沒熄滅,就不假思索地去抱謝泓衣。
那一瞬間,疾奔的犼獸将前爪猛地一屈,悄無聲息地摳進地裡,就這麼頓在了原地,回頭龇出兩排匕首般雪亮的利齒。
楚鸾回身上的火苗,就被兇獸的冷哼吹滅了。
單烽正要邀功,謝泓衣已屈起兩指,影子在楚鸾回腦袋上一敲,道:“受傷了?”
這都不扇他?
這小白臉兒難道命不久矣了?
楚鸾回低眉順眼道:“隻是有些蹭破皮了。”
他避開了身上的燒傷,隻将手一伸,插過藥師針的地方,果然青紫腫脹了一片。
謝泓衣冷冷道:“好不容易活一次,連萬裡鬼丹也敢招惹,今日沒變作藥泥,都是你命大。”
楚鸾回道:“是我不當心,以後絕對不會了。先前……我問你的話,我自己想明白了。”
單烽還是頭一次聽到有人拿蹭破油皮出來賣乖的,一時間就跟猛吞了一塊豬油似的,十分窩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