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可怕的是,這話雖然狂悖,卻是事實。
碾壓一切的實力,讓每一個字都透出森然莫測的意味。
隻要他想,他可以彈指間,讓這個地方生機盡滅。
謝泓衣卻沉靜道:“百餘年,不過一彈指。”
萬裡鬼丹道:“哦?你有這個工夫麼?好外甥,别這麼看着我,我可不是來殺你的。”
他難得正眼看人,道:“天下英才,都被雪練剪幹淨了,萬木凋零啊。薄秋雨心神已廢,這體修看着就是個多障的情種,倒是你,我是做過一樁對不住你的事,特來助你一臂之力,讓你今日登仙,如何?”
什麼?
誰都不會以為他是發了善心。
正相反,把原本長達百年的登仙之路縮短到一夜間,會有什麼代價?
“别信他的,”單烽霍然道,“他自己怎麼做了縮頭烏龜?這老鬼是要拿你試藥!”
萬裡鬼丹冷笑一聲,眼珠一翻,向謝泓衣道:“以你如今的體質,裂痕斑斑,透支太過,能活多久?三年,五年?百年一彈指,你有這個時間麼?”
萬裡鬼丹叫人三更死,絕不留人到五更。
單烽一時間連呼吸都忘了,隻覺喉間劇痛。
怎麼會?
但謝泓衣冰涼的手,又像印證了這一點。
“他說的是真的?”單烽死死盯着謝泓衣,“是煉影術的代價?”
他最恨這樣的無力,仿佛謝泓衣是掌心裡抓不住的一縷風。即便他修得身形如山,難以撼動,也鎮不住所愛的人千絲萬縷飛向澗底去!
在這一瞬間,先動搖的竟然是單烽自己,要是能有法子把謝泓衣強留在世間,他又何惜代價?
可——不行,決不能被萬裡鬼丹所蠱惑,背後一定有比死更可怖的事情。
單烽道:“老鬼,誰會信你?”
“你好像覺得,他還有得選啊,”萬裡鬼丹掠了單烽一眼,好笑道,“你甘心麼?”
謝泓衣道:“一轉眼,也足夠了。”
萬裡鬼丹向前一靠,眼珠裡的琥珀紋理像活過來了,斑斓蠕動間,幾乎把謝泓衣吸了進去。
半步合道的威勢毫無預兆地爆發出來。四處都是蕭蕭落葉,飄舞在三人身周,仿佛突然間已是深秋。
太詭異了,馄饨鋪子外飛雪正烈,三人卻被生生抽離出去。馄饨鋪的桌椅長出藤須,枝繁葉茂,單烽甚至聽到了鳥語莺啼聲。
一轉眼,它們又都朽爛,長滿了木耳和靈芝,鼻端傳來陳年的黴腥氣。
不是錯覺。
這地方的時間流速,越來越快了。快得讓人一陣陣眩暈、惡心,仿佛生命力也在随之流失。
不好,中招了!
謝泓衣屏住呼吸,鬓發皆如劍影般拂蕩,冷汗無聲流下。
萬裡鬼丹拿威壓鎮着他,連手指都不曾動彈一下。這還是第一次,他明知危險逼近,卻根本來不及反抗。
“好外甥,替我再去看一眼吧。”
那聲音飄至耳畔,墨綠長發輕輕拂過他項邊。
看……什麼?
一股磅礴的力量,闖進了他千瘡百孔的身體!
謝泓衣動彈不得,像是飛瀑迎頭沖來,無與倫比的暢快,和被撐爆的劇痛糾纏在一起。
煉影術是邪路,修道者的境界,對他來說本沒有意義。但此刻,他清晰地感覺到,随着靈氣的灌入,他的境界正在被飛快拔高。
要是換作尋常修士,這樣強行催長,非得把靈台擊碎了不可,變成徒具修為的肉傀儡。
謝泓衣雙目疾睜,眼角滲血,所見的一切都蒙上了血色。
萬裡鬼丹在高處睥睨的臉,也成了夜幕中赤紅的雲山一座。
還有——
他下意識地去看單烽。四目相對,單烽的鬓角竟然生出了縷縷銀絲,漆黑長眉更厲,眉尾一道斷紋,讓兇相更内斂了一些。
謝泓衣心神一晃,想,你也變老了。
萬裡鬼丹卻依舊悠然。
他身後,一支銅杖插在地裡,蔓延出根須似的裂痕,碧綠光華,皆由此杖而出,向全城轟然排蕩而去。
傳說中,能夠輕松屠滅一城的殺招——萬象生魄!
靈氣籠罩的一切,都同野草一般枯榮。
幼兒轉瞬便成壯年,老朽頃刻化為塵泥,飛鳥悲鳴,墜地便是白骨……花草樹木,飛禽走獸,無一幸免。
而被抽出來的生機,則都被灌注在一個人身上。
謝泓衣體内靈氣充沛,喉中卻泛起腥甜。仿佛呼吸的每一縷空氣,都是由活人榨成的血泥。
惡心至極!
領地被侵入,珍視的東西被踐踏,還要冠以登仙的名号,怒意如無數枚鋼針一般,在他脊髓上暴跳起來。
他這個人,遇強則強。
殺萬裡鬼丹是難于登天。可先前,他對楚鸾回說,他能護住影遊城,也并不是一句虛話。
難道為雪練布下的殺陣,就要在今夜提前觸發了?
漆黑纖細的指影,在桌上輕輕一叩。
單烽手腳一松動,如他指下最忠誠的傀儡,身形立時一動。
烽夜刀迸出漆黑的刀弧,一步斜錯。
沒有任何聲音,最純粹的斬鋼斷鐵,錯身的一刹那,萬裡鬼丹那一支銅杖極其微弱地震顫着,仿佛蜻蜓在波光中一個掠翅,下一瞬,金鐵攔腰而斷。
銅杖四周的碧綠靈氣,如風中之燭,猛烈抖動了一下。
單烽鬓邊銀絲蔓延的勢頭,也停滞了。萬象魄羅的進程,竟然被蠻力生生打斷了。
萬裡鬼丹心裡清楚,放眼全九境,再也找不出這樣的一刀了。
他的銅杖上有萬木枯榮之氣,任何外力損傷,都會被千絲萬縷的根須填補,要想斬斷它們,難度不亞于一刀斷飛瀑。
萬裡鬼丹旋身避過,嗤笑道:“可有用麼?”
銅杖的斷口上,湧出大股根須來,沿着刀鋒,向單烽雙臂反撲。
那像是一張張蟒口,噴出腥風。
單烽卻靜靜捧着刀,紋絲不動。
他知道這一刀,無法斬殺萬裡鬼丹,但他要做的事情已經完成了。
你為我提線,我向你獻刀。強敵當前,像兩隻獨翅的鳥兒,并飛方得自由。
烽夜刀垂落的刀影,落到了謝泓衣手中。
謝泓衣還在威壓下動彈不得,垂在桌邊的藍衣袖,卻輕輕搖蕩,毫不遲疑地抓住刀影,向自己心口捅去。
電光石火間,萬裡鬼丹已看透他的用意。
——你既然敢以一城血□□我飛升,我便自戕于當場!再多的生機,還能灌給一具屍體?
萬裡鬼丹朝單烽怒喝道:“臭小子,你倒是敢給他遞刀!”
他墨綠大袖一拂,在血□□穿的同時,橫攔在刀影前。
謝泓衣早已料中,雙目疾電般望向他,厲聲道:“既然登仙輕而易舉,你為什麼不去?”
萬裡鬼丹墨綠瞳孔一縮。
他有眼珠朝天的習慣,透出眼高于頂的傲慢。
可這時,單烽卻透過肌肉走向意識到,那是眼睑不受控制的抽動,人隻有在極度的恐懼下,才會如此。
他在時刻提防着天上的一切?
年少時母親合道失敗的陰影,卻成了這天下第一人的心魔?
“你在怕什麼?”單烽緊随着謝泓衣,逼問道,“天下第一人,也有怕的時候?”
萬裡鬼丹臉孔抽動,吐出幾個字,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怎麼會是這麼謙卑的一句話?
他臉上肌肉一松,信手朝天一指,縱聲狂笑道:“雲山千疊,這麼多年沒變過……哈哈哈,謝霓,你看到了嗎?我為什麼不該怕?”
雲山千疊?
夜色深處,是能望見黑影幢幢的雲山,在雪幕後橫蓋大半幅夜空,使人透不過氣來。
謝泓衣被大量的生機所沖刷,在單烽那一刀斬來前,一度到了神魂離竅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