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畢竟隻有她一人能聽到方鑒雲說話,不到幾秒鐘,伴随着窗外刹車刺耳的聲響,一輛最高檢外勤車沖入院内,任曉萱條件反射地轉過頭去,隔着沒完全拉上的車門,一眼與對面駕駛室搖下的車窗裡一雙鉛灰色的眸對了個正着。
任曉萱倏地愣了神。蕭堯也察覺過來,背過身去長臂一伸,拽住把手乓的把車門關上!
兩輛車的發動機同時如傾巢而出的蜂群般怒吼,聞序從車窗裡探出頭,大喊一聲:
“任曉萱,别跑!”
青年這一嗓子險些把她魂兒都叫飛,随即又聽到耳機裡方鑒雲堅定道:
“趕緊走,我掩護你們撤退!”
女人再也顧不得其他,猛地抓住駕駛座的椅背,指尖深陷進皮質軟椅裡,幾乎失聲尖叫:
“快開車!!”
蕭堯行事幹脆,握緊方向盤猛地一腳油門下去,原本體型笨重的保姆車輪胎掀起一片激塵,如離弦之箭一般竄了出去,同一時刻,身後那輛破舊的外勤車卻如草原上與獵物僵持的豹子,瞬間彈射起步,嗖地駛出近十米遠!
“坐穩了,抓住她!”
蕭堯擡眼看了下後視鏡,沉聲一喝。車子越過剛剛的土坎,任曉萱屁股都颠得離開了座位,一邊抓住身旁輪椅上軟綿綿的omega,一邊哆嗦着飙出幾滴淚來:
“老天爺啊,這不是在玩命嗎——?!”
外勤車内,聞序咬了咬後槽牙,毫不猶豫地一推變速杆,狠踩踏闆,眼看着兩車之間的距離越拉越近,他的目光卻始終盯在不遠處收窄的出口處,心髒越跳越快。
警察還沒有來,光是追上沒有用,他必須賭一把命,趕在保姆車出去前把車攔在出口,除非對方是亡命之徒,否則今兒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也休想從他聞序面前碾過來!
他心一橫,忽然手臂肌肉發力,呼啦一下把方向盤擰了大半圈,破舊的車子以一個賽車似的軌迹在空地上劃過一道新月般的弧度,飛也似地從保姆車身側漂移而過,超過車頭,向出口滑去!
就是現在!
聞序屏住呼吸,迅速擡腳,踩下刹車——
砰!!
爆響震動整片空地,一顆子彈撕裂了空氣,帶着尖嘯的風,旋轉着疾速突刺而來,轉瞬之間低空掠過空地上無數雜亂無章的車輛、桅杆和指示牌,緊貼着保姆車的車窗,與一扇玻璃之隔的任曉萱瞪大的眼睛擦過,猶如淬火的隕石碎塊,精準無誤地射中聞序的車子前輪胎!
又是一聲令人頭皮發麻的尖銳摩擦聲,聞序的車子頓時失去平衡,不受控制地向外打滑,直挺挺地就要往道邊的路障撞去!
“啊!”
車内任曉萱尖叫起來。可僅僅過了半秒,聞序的車子迅速從無序地打轉的狀态中恢複了掌控,一個猛刹,車位堪堪停在距離路障二十厘米的地方。
開着車的蕭堯找準時機,忙繼續加速,車子轟鳴着從被迫停下的外勤車前疾馳而過,很快消失在道邊。
“我、我們安全了嗎……?”
已經開出百十來米,遠處這才響起警笛的鳴響。任曉萱心有餘悸地頻頻回頭,駕駛位上的蕭堯雖沒有像她那般驚慌,額角卻也早已滲出汗來,呼吸急促。
“暫時吧,”隔了好久,蕭堯才緩緩說道,“若是沒有他,咱們剛才就全完了。”
“啊,你說誰?”
任曉萱漿糊一般的腦子漸漸冷靜下來,忽然想起什麼,試探着碰了下耳機,這才發現電話早已挂斷了,隻剩下規律的、滴滴的忙音。
*
醫院裡發生了槍擊的事很快傳遍了全院,警察趕到後,疏散群衆、安撫居民就花費了不少功夫,但最難搞的,還另有其人。
“不是早給你們打電話報警了嗎!看護證人和嫌疑人是你們的活兒,不是我的!你們早點就位,我剛剛就不會眼睜睜看着他們跑掉了!”
天色已晚,二号出口外空地上卻一片嘈雜,到處停滿了閃着紅光的警車,聞序被幾個警察圍在中間,卻氣勢全開,身旁愣是沒一個敢上前勸他消消氣的。
“聞檢察官,我們一定加派警力,把證人找到……”
“找回來?說得容易!任曉萱面對警察有八百個心眼兒,那女孩兒是個黑戶,譚峥給她辦了假的身份證明,你們上哪兒找?怎麼找?!”
幾個警察自知理虧,面面相觑。聞序眼見着人當着自己的面兒跑了,心裡的怨氣快要溢出來,正要再說什麼。
“——聞檢查。”
聞序眉毛一跳,帶着怒氣轉身。
是方鑒雲。青年步履沉穩從容向他走來,穿過吵嚷紛鬧的人群,紅藍相間的警示燈光照在青年的側臉上,為那文靜的五官平添了幾絲捉摸不透的迷幻色彩。
聞序就這麼注視着對方打老遠一直走到他身旁。方鑒雲雖然瘦,可遠遠的籠統看去,再配上那一身熨燙得沒有一絲褶皺的黑色修身制服,倒愈發襯托得青年細腰長腿,身量颀長,尤其覆着長發的脖頸間那一截優美的線條,簡潔利落極了。
頂着聞序和一衆警察灼熱的視線,方鑒雲沒事人似的站定在跟前,環視一圈:
“聽說醫院有人開槍。看見是誰了沒有?”
好半天,聞序才迫使自己把目光從方鑒雲這一身日日都見、唯獨今晚惹得他格外挪不開眼的行頭上移開。
“當時我隻顧着追車,沒看見。”
方鑒雲點點頭:“也是,不過你沒事就好。”
聞序莫名一怔。他忽然發現,方鑒雲一隻手上還夾着根煙,明滅的火星在青年骨骼清細的指尖閃爍。
方鑒雲轉頭看向警察:“警官,如今有控槍案,這嫌疑人帶着武器,行動一定很不方便。我建議您讓醫院調取一下開槍之後附近的監控,說不定能看到嫌疑人銷毀槍支的蹤迹。”
“醫院已經去調監控了,現在的重點還是配合你們這邊找回那個證人。”警察說。
一個詭異的念頭突然從腦海中蹦了出來。聞序看着方鑒雲過于淡定自若的側臉,突然問:
“這段時間,你在哪兒?”
方鑒雲又回頭看他。二人四目相對的一刹那,剛剛聞序心裡說不清楚的那種悸動又回來了,甚至忘記了自己一分鐘之前還在抓狂地和警察大發脾氣。
下一秒,方鑒雲薄唇一勾,不帶感情地微微笑了。
“報警啊,”方鑒雲說着,擡起拿煙的手,“我第一時間就報了警,然後就趕來了。我手機裡還有通話記錄呢,你要不要看?”
說完,方鑒雲叼住煙,拿出手機,低下頭,當真開始翻找起來。聞序诶了一聲:
“行了,我沒讓你證明。”
方鑒雲頓了頓,收起手機,拿下煙的同時輕輕吐了個薄薄的煙圈,也不知是不是聞序的錯覺,借着二人的身高差,方鑒雲一擡眸,由下往上看了他一眼,輕飄飄的,含着飄渺的笑。
聞序的心撲通一下。他遲鈍地發覺,方鑒雲一貫優哉遊哉、遊刃有餘的情緒深處,似乎多了些他捉摸不透的,輕快的味道。
他并不了解這個行事神秘的家夥,但此刻他可以确信,這是方鑒雲高興的表現。
剛入職的第一個指控案就搞砸了,他究竟在高興什麼?
聞序輕輕吸了口氣,闖入鼻腔裡的隻有淡淡的煙草味道,以及方鑒雲身上時刻萦繞着的、若有似無的皂角清香。
沒有火藥味。
他停了兩秒,又慢慢把氣吐出來,全然未覺自己開口時語氣平靜得與剛才判若兩人:
“我在這做筆錄,你先回去吧。明天做好被罵的準備吧。”
方鑒雲嗯了一聲,也不啰嗦,轉身就走。車邊的幾個人一齊望着方鑒雲離去的背影,聞序聽見其中一個輕聲感歎:
“聞檢查,你這同事長得太漂亮了,他是omega吧?”
剛剛被人爆了胎的怒氣連帶着另一股無名邪火齊刷刷地撺掇到老高,聞序瞬間皺了眉:
“警官,這和今天的事兒有關系嗎?再說了——”
他忽然想到什麼,猛地住嘴,險些咬到舌頭。路燈下,方鑒雲已經過了馬路,來到對面一輛停着的黑色賓利上,拉開副駕駛的門。聞序一下子認出,那就是去譚峥家裡搜查那天來接方鑒雲的同一輛。
他轉身問另一個警察:“警官,你們之中有沒有誰是交通部門的?對面那輛車,能不能幫我查一下車主是誰?”
“哦,這不難,你稍等。”
其中一個警官遠遠眺望了一下車牌,拿出執法儀:“3574B,登記的車主叫楚江澈。”
聞序的眼神放空了一瞬,默念了一遍這陌生的姓名,陷入沉思。
楚江澈。上一次聽到楚這個姓氏,還是在……
*
“蕭堯來信說,任曉萱和那女孩兒已經走了。今天有驚無險,多虧了你。”
黑色賓利内,楚江澈看着方鑒雲關上門。後者系好安全帶,把車窗搖下些,薄唇輕啟,最後吐出口煙,将煙蒂按在車内的煙灰缸裡。
楚江澈側頭看向外側的警車群:“槍法不錯。”
“可不敢當。”方鑒雲習慣性靠在準備好的軟墊上,腕骨抵着肩胛捶了捶,“黑市的殘次品後坐力就是大,疼死我了。”
楚江澈指了指外面。
“我指的是,能幾百米外精準爆胎,又不至于讓車失控傷了他,這技術還不過硬?”
方鑒雲捶肩的手一停。他亦撇過頭來,向擁擠的車流内望去,隻是着眼處與楚江澈不同,落在某個正和警察們一臉倔強地争論着什麼的青年身上。
他看了一會兒,拿開手,從制服兜裡掏出一個小小的煙盒,伸到煙灰缸上方,手腕一翻。
啪嗒一聲,一枚金屬彈殼掉出來,落在煙灰缸中。
“都藏好了?”
“嗯,”方鑒雲把煙盒裡最後一根煙拿出來,“他們重點都在醫院,不會搜那爛尾樓。”
楚江澈又轉頭看他。
“開了這一槍,這場仗算是徹底打響了。”楚江澈道,“怕不怕?”
黑夜裡,方鑒雲同樣收回望向遠處聞序的目光,雙眸宛如黑曜石,亮晶晶的,深望着他。
“我回來了,該怕的是他們。”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