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淺棕色的清澈眸子就這麼呆呆地撞進了蘇達的心裡。周遭的一切好像都靜止了,唯有在那跳動的燭火下,映在紗織屏風上的顫動的暗色影子有細微不同。
她怔愣半瞬,直到聽見蘇父進門聲才回神。
趕忙撿起銅盆,掩飾内心的慌亂,故意不去看他的眼睛,陳述一句既定事實。
“你醒了。”
半躺在榻上的少年郎此時又趴回榻上,側着頭阖上眼睛,似在假寐。嘴唇翕動,隻斷斷續續發出幾句氣聲。
蘇達本就離塌邊較近,放好銅盆想聽聽這人到底再說什麼。
蘇父卻搶先一步沖到榻前,将蘇達擠到一旁。
“你說什麼?”
兩人緊盯着少年郎的有些略顯豐滿的唇,因為發燒有些腫脹充血。但他依舊是張張嘴,幾字氣聲透着砂礫打磨般喑啞。
蘇父呆滞半響,擰着眉用眼神詢蘇達。
這人說什麼呢?
透過口型,蘇達依稀能猜出個大概。可就是吊着蘇父不說,讓他幹着急。
自己則得意地掃他一眼,潇灑出門。
不一會兒,又端着湯瓶進了屋。
蘇父這才意識到,感情這小郎君是渴了。見屋裡空蕩蕩,連坐的地方都沒有,于是推門就出去了。
蘇達倒一杯前兩日現打上來的井水,還特意用容量最小的瓷杯裝。醫女囑咐過,若是清醒,也需徐徐圖之,萬不可操之過急。
“你先潤潤嗓子。”
隻見他微阖的眼睑中,眼珠轉動一圈後緩緩掀開眼皮。扇動兩下纖長的睫羽,露出霧蒙蒙的眼神後又乍然緊閉。
便不再有動靜。
她手中小瓷杯還舉着,這人就又昏睡過去。
無奈隻得先撂在方幾上,哪知仿佛剛滾過磨刀石的破碎咕哝聲從榻上傳來。
倒是比方才清楚得多,說得是水。
看來是真渴了。
也是,這兩日除了用棉布洇濕嘴唇,一口水都沒進過嘴裡。
蘇達又去拿那水杯。轉眼看榻上那人,眼睛緊閉,嘴唇微阖,仿佛睡着了一般。
若不是那已經變換的半側卧姿勢,還真讓人被蒙騙了去。
腹部緊實的肌肉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兩道深邃的線條隐入裈内,蘇達隻覺得三月的西廂房裡不燃炭火,卻生出一絲燥熱憋悶感,由心口生氣蔓延至脖子一直往上,尤其耳朵燙得驚人。
蘇父此時正雙手抱着一把圈背交椅搬進來,步履艱難地往門内移。眼睛隻看腳下,生怕他那副老胳膊老腿再被椅子絆上一腳。
升職第一日就傷病請假上不了朝,實在丢人。
聽到耳邊傳來咕咚咕咚的大口喝水聲,就想着揚言制止,醫囑說得好好地,切不能過量。好不容易撿回來的一條命,可不能因為照拂上的疏忽,再出問題。
擡眼一看,才發現是自己多慮了。
喝水的哪是榻上那個。
而是自家女兒正捧着整個湯瓶,對着瓶口嘴,大口大口地往嘴裡灌着水。
直到瓶裡水倒了個幹淨,她才擦擦嘴邊水漬。水壺被穩當地撂在方幾上。
剛還慢悠悠搬椅子的蘇父,此時已經擋在榻前,手臂長伸,死死遮住身後躺着的人。交椅被半倒着胡亂地擱在地上。
“阿耶你幹嘛?”
蘇父剛太過着急,沒注意榻上小子身上連包紮的紗布竟也沒有,就那麼大喇喇地赤裸着上半身,繼續擋着蘇達的視線固執道,“非禮勿視。”
雖說早就看過了,可往後換藥還不是要坦誠相見,蘇達試圖勸說。
“阿耶,這是病人,禮哪有命大?”
蘇父哪裡聽得進去。
“你一個未出閣的小娘子,見人家赤身裸體的郎君,不妥。”
“沒事,我又不吃虧。”她踮着腳想越過蘇父看向他身後。“咱們是在救他,他也算不上吃虧把?”
“這哪是吃不吃虧的問題,少偷換概念,這裡我來處理。”也不想再跟蘇達胡扯,天色愈加晚,便催促她趕緊睡覺。
蘇達确實有些累了,可也心疼阿耶,明日一大早就要起床上朝。便不再跟他争執,将倒地交椅扶起。
蘇父見她還不走,推搡着她的手臂就往門邊湊。說着語氣還強硬起來,“你别管了,快去睡。有你跟我說話的功夫,我都弄完了。”
“行行行,您厲害。不行就喊我。”
蘇達也是納悶,這會兒不讓她照顧,往後不還是她的活?
這老頭真是别扭。
*
七八隻灰毛大耗子沿着門廊和破牆嗚嗚泱泱奔湧而出時,牆角下一黑影頓時一蹦三尺高,身子十分輕盈,腳尖着地時也沒發出一點響動,絲毫沒驚擾一牆之隔的院内三人。一看就是習武之人。
那黑影看向蘇達手中的令牌,看不清是何神色。
不過他的腰間确是空無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