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的午後日頭正足。
可蘇家的四方小院裡卻猶如被一陣夾着雪粒的凜冽寒風席卷而過,整個小院仿佛封上無形的冰層。散發着陣陣透骨寒氣。
穿過光秃秃的枝幹,在了無生機的柿子樹下,蘇達正抱臂望着想往屋裡躲的蘇父。
隻見她身子向後卸力,悠哉悠哉地半靠在樹幹上。
舉起咬了半口的蘋果,下嘴前又擡眼看向蘇父,一副好商好量的模樣。
“阿耶可有事瞞着我?”
“酥酥說什麼呢?”
蘇父眼珠子一骨碌,身子又往後撤了半步,一手背後已經摸上四格棂下的圓形銅首。
這孩子每當這個動作,這個表情,就肯定是拿住了自己的把柄,可思來想去,他最近也沒幹什麼,隻不過買了個印章。
難不成在詐自己?反正就是做好了拒不承認的打算,若是她敢再上前半步,他立馬就轉身進門栓門,不給她一點機會。
腦子中已經描繪了無數遍的場景,就等着蘇達的一個動作指示。
“咔嚓”清脆的咬蘋果聲讓人聽着不寒而栗,蘇父看向蘇達。
她正慢悠悠地品嘗着手中蘋果,隻不過這一下又一下仿佛打在人心上的咀嚼音,伴着那惡狠狠盯死的眼神。讓人覺得她嚼得不是蘋果,而是蘇父那顆亂花錢的腦子。
忽然,蘇達伸出空着的右手。
蘇父條件反射般按他早就預想過的轉身,進屋,關門。一氣呵成,毫不拖泥帶水。
蘇達咽下口中酸甜的津液,都忍不住想給他拍手叫好。無奈兩手皆有東西。
可“啪啪啪”的拍手聲依舊傳了出來。
蘇達手拿着蘋果愣了半響,尋向聲音的源頭——西廂。
蘇父透過窗棂往外瞧,想看看蘇達的手上究竟拿的什麼東西,這一看,眼都直了。
西廂的支摘窗雖被支起,但被糊了一層薄紗,倒是看不真切屋内情景。
等她回過頭時,蘇父已經迫不及待地立在她身前,那手已經欲欲躍試地往前伸了。
蘇達立馬收回手,杏眼微眯,笑得像個得逞的小狐狸。
“阿耶,該解釋小十九是怎麼回來的吧?”
蘇父一聽心裡一驚,才知道自己暴露了。腦子飛速運轉,在招和死扛到底這兩項下,繁複糾結幾十次後。
才呐呐開口,聲音軟了好幾度,黑眸不住地往四下飄,不敢去看蘇達的眼睛。
“酥酥,你在說什麼呀?什麼小十九?”
蘇達氣極反笑,一瞬不錯地盯着他的眼。真想掰開阿耶的腦子看看,是不是将腦漿全倒了出去,全換成玉石印章。
蘇父被她盯得頭皮發麻,他尴尬地摸摸額上虛無汗漬,斟酌開口。
“酥酥,其實……我那天恰好經過如安齋,就順便買回了小十九。”
“我頭一次聽說,回西外城經過南華街是順道。”
蹩腳的理由瞬間被戳破,蘇父更慌了。
隻得全盤托出,半點不敢隐瞞。
“是我迷了眼,蒙了心。鬼使神差地就去了如安齋,把小十九給買回來了。”
蘇達的目的可不是這些。她将吃完的蘋果核朝渣鬥抛去,拿出手帕擦了擦粘着黏膩汁水的手指。
伸到蘇父面前。
“您把剩下的錢全交出來,我就不計較。”
蘇父垂眉委屈地望了那光滑細膩的手心半頃。
才将腰間挂着的靛青色荷包拽下,不甘心地放到光潔手心。
細膩的小手差點包不住這碩大的錢袋子,連掂都不用掂就知道這荷包裡的銀錢少說也有個七八兩。
真是好樣的!
想當初阿耶雖說也是會藏個幾錢私房,可也不會如此大張旗鼓吞下足足半月俸祿。
“阿耶現在愈發無法無天,居然把過半的銀錢都私藏了。”
蘇父一抿嘴,好看的眉頭輕蹙,眉尾下垂,黝黑的瞳仁斂着委屈。
蘇達冷呵一聲,也沒聽阿耶說的話,隻自顧自道。
“阿耶,你這模樣去擺給牛嬸看,或許還能博得幾分同情。擱我……”
阿耶唇間翕動,卻沒入蘇達的耳。“酥酥,這錢不是我私藏的,是之前去太府寺提前預支的半月俸錢。”
等這話進入腦子裡,轉了一圈,她才突然噤了聲。
“阿耶俸祿不多,但平日裡也算節儉。”
阿耶節儉,可以說是出了名的。在吃穿住上從沒提過要求,一律從簡。就連每次去宮裡述職,也是計算着時間去西市租賃馬匹。尤其是跟禦史台的其他官員一比較,更是讓人心疼。
這話仿佛是隔空給了她一巴掌。雖沒真動手,臉上卻比那五個紅色指痕還令人難堪,愧疚感鋪天蓋地的彌漫開來。
隻見蘇父将視線落在靛青荷包上,“你打開數數正好十兩,是下個月的俸錢。”
蘇達開始譴責自己剛剛是不是吼太大聲了,語氣是不是太重了。
事已至此,她握在手中的狐狸雕鈕印章也仿佛燙手一般,恨不得立馬交到阿耶手中。
直到聽到那句“阿耶不怪你。”才真正的如蒙大赦。
見阿耶伸出手,毫不猶豫地胡亂把手上東西交托出去,看都不敢都看一眼。生怕觸及到阿耶那委屈和控訴的眼神。
又說了一句對不起就逃也似的跑去西廂避難。
因為跑得過快,進了廂屋後還靠在凹凸不平的槅門上撫着胸口勻氣。
可心裡卻越琢磨越不對味兒。
明明是她去找阿耶算賬的,怎麼到頭來卻變成她滿懷愧疚的跟阿耶道歉呢?!
他平日裡節儉是沒錯,可省下的錢也不是花在父女倆的日常開銷,大部分都被他用來買印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