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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蘇家小院内。
年輕郎君将胡芹的葉子仔仔細細挑摘幹淨,放進笸籃中。等到帶着露珠的胡芹枝裝滿整個笸籃時,也不知是龍王搭錯了哪根弦,玄色天幕好像被橫劈出一道巨大口子,天河倒流在天地之間,轟轟的雨落聲仿佛要把人間砸個天翻地覆。
蘇時清好看的眉眼中映出一道飛火,他心中閃過一絲擔憂,把盛滿嫩綠的笸籃放回廚房,套上蓑衣鬥笠,綽起油紙傘。
四錢巷中的積水已經沒過腳面,腳下起伏間帶起水簾,他不再耽擱,快步隐入雨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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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達還算幸運,人到福來酒樓時雨勢還小。
頃刻後像是捅漏了天,偶有進人的福來樓此刻門前的瀑布式雨簾完全遮住樓外景色。
蘇達站在門内,傾倒的雨水觸地濺起半人高,臉上躍上一絲冰涼,潮濕的水汽在周身蔓延。她往後退了一步,腳下一軟,隻聽一聲悶聲。知道自己不小心踩到人了,連忙邊道歉邊慌張踉跄轉身,隻見一隻白底銀絲暗紋靴上印着一道淌着泥污的鞋印,她看着那道格外顯眼泥腳印,心裡懊惱極了,恨不得就地錘自己兩拳。
“這位郎君,實在抱歉。”她福了福身,一雙細眉低垂,杏眼中滿是歉意。
“不礙事,娘子躲雨還是再往裡一些。”慢聲慢語,無起無伏。說罷就帶着身後的侍從轉身上樓了。
看來是真的不介意。蘇達十分詫異,這人眉清目朗,長身鶴立,在配上那一身“地鋪白煙花簇雪”的缭绫圓領袍,帶着侍從出現在這仿若銷金的福來樓,身份地位不用做他想,必然顯赫非常。竟然如此簡單就放過自己。
不過轉念一想,其實越是高位的人越是應該有教養的,他們幼時開蒙,斷文識字,讀詩書知禮儀,有高尚的道德準則。又豈會跟一介平民計較,當然也或許是懶得計較。
她不過是望着樓梯的視線多停留一會,就聽到一旁的後廚管事擠眉弄眼地陰陽怪氣,“别看了,也不照照鏡子,人家什麼身份,也是你能肖想的?”
“看兩眼怎麼了,”蘇達反唇相譏,“讓我看你,我還嫌髒眼睛呢。”
若是一個多月前,蘇達肯定學做鹌鹑忍忍算了。可今時不同往日,她早已不是那個任人搓圓揉扁的閑漢。
她可是有靠山的人。
事情還要從那日午後她剛回酒樓碰見張管事說起。福來樓統共三個閑漢,除了提醒過蘇達的小湯還有一位小萬,福來酒樓雖然規模龐大,但索喚單子并不多,大多集中在午飯前。
這次正趕上蘇達回來後沒有單子,便在樓裡閑逛,走到天井二樓看台正好撞上張管事。
張管事不管三七二十一,上來就要轟人。說打老遠就聞到一股怪味,走到她身邊還故意捏着鼻子拿手扇動兩下,在她耳邊尖酸刻薄的吐出一句,惡心的窮酸味。
然後就呵斥趕人,蘇達所做的反抗就是立在那死都不挪動一下。張管事見她居然違背自己命令,更是氣急敗壞,喊出兩個練家子。這兩個練家子是樓裡養來專門對付那些鬧事的人。
蘇達要真被丢出去,那真是沒臉在這待了。正當她腳底發麻心裡犯怵,看着兩個彪形大漢一步步靠近的時候,宋啟好像天神降臨般出現,将張管事劈頭蓋臉罵一頓。他就像個魂不附體的小雞崽,局促不安。
正處天井看台,四周視線開闊,被不少人看在眼裡。害得他好幾天不敢再蘇達面前出現,讓她痛快好久。以至于此後,張管事也就敢偷摸挖苦她兩句,但不痛不癢,她才不在乎。大不了,也就是罵回去,絕不慣着他。
果不其然,沒說兩句,這張管事就将話往宋啟身上引,“你也就仗着宋丞相家的郎君撐腰,在這無法無天。現在還學會吃着碗裡,看着鍋裡的。等你被宋郎君厭棄那一天,我一定張燈結彩送上祝詞。”
蘇達笑了,杏眼中諷刺意味明顯,“怎麼罵個人還這麼寒酸,既然要送,好歹送點能拿得出手的。若是等你死了,我絕對會多燒兩盆紙錢,讓你在下面花個夠本。”
她看不慣張管事很久了,從她來的第一天起,這人就沒給過她好臉色,整日捧高踩低,樓裡的幾個閑漢見他都繞道走,冷嘲熱諷還算好,最怕是被穿小鞋。一天統共賺不了200文,若是因為得罪他被幹擾到生計,真是得不償失。
張管事那雙細小精亮的眼睛狠盯她半響,你、你、你也你不出後半句,自覺敗下陣來,左右瞧上兩眼,夾着尾巴灰溜溜地跑走了。
大約半個時辰後,天井下的實木看台被暴雨沖刷地宛如新漆,連木質紋路都清晰可見,實際上已經在暗暗腐爛發黴。垂下一層又一層的飄逸紗幔,此刻也承受不住暴雨的蹂躏,浸泡在積了水的看台下。蘇達正瞧得出神,感歎突如其來的暴雨就好像把自己的生活攪得亂七八糟的那幫山匪,她就像那暗自黴爛的木、那浸過雨的紗。
剛想再抒情兩句,就又被張管事那個掃把星打斷,他背手闊步而來,好像絲毫未受剛剛影響,隻是拿出鬥雞一般的姿态裝腔作勢的掩飾。身後還跟着上菜的夥計。他忿忿不平地交待蘇達把酒菜送去三樓的梅字房,便讓夥計把手中食案撂到她手臂上,酒壺加瓷杯的重量猛然放在她手上,手臂有稍微傾斜,險些沒接穩。
張管事見狀更是露出譏笑,“可得拿好了,這酒可是咱們樓裡的招牌,名為荔枝酒。輕抿一口就頂得上你一個月的月錢。”
聽完他的話,蘇達條件反射的握緊手中食案。
但心裡直犯嘀咕,她一個隻管在外送餐食的怎麼會被要求給樓裡貴人送餐。要知道他們幾個閑漢可是樓裡比夥計還不如的存在。而且樓裡的光夥計就有二十多人,又不缺她這個。她側眼多看張管事兩眼,見他藏不住事的小眼睛裡除樓裡的奢華富貴還有一絲不懷好意。心中便多兩番計較。
樓外墨染一般,而樓内燈火通明。
順着天井觀台一直西走經過一扇又一扇菱花和赭石卷簾,懸廊盡頭處巨幅重山疊翠的古畫前就是樓梯。
蘇達還是頭一次踏足四樓,并非它有多神秘,而是它貴。貴到她一生經手的銀兩全加起來花在這,也隻能是靠樓梯處的梅字房。她捧着裝有食案一直往裡走,走了大概有小半刻,才在最裡側停住腳。
屈指輕叩。
裡面傳出一道不冷不熱的聲音,“請進。”
蘇達聞言推門而入,跨進門便注意到那一雙幹淨得沒一絲痕迹的白底銀絲暗紋靴,猶如新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