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英思索了半晌,征詢問:“削了鄭載雲的權,扶持元旭坐穩……也不能太穩,助朝廷兵馬順利駐紮?”
“正是如此”,元旻颔首贊許,“給你人、給你兵,還是那句話,你隻管去做。”
舜英眼圈發熱,沉聲道:“所謂‘士為知己者死’,君以國士待我,我必國士報之。”
元旻展眉笑了,一瞬不瞬與她對視:“阿英,你不要成天想這些國士不國士、死不死的……我要你好好活着,做我的妻子、與我白頭相守。”
“我這半生太累,已經沒力氣再從頭了解一個人、信任一個人,再去把另一個人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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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元旻卯初便醒了,輕手輕腳起身換衣,去校場舞了幾圈劍,不經意間東方已露白。聽到靶場傳來馬嘶聲、喝彩聲,來了興趣,挽劍回肘,反手将長劍隐在身後,信步向靶場走去。
元晞帶着幾名衛尉寺的武官将一人圍在中間,看得心潮澎湃。
隻見幾匹馬背上立着稻草人,稻草人臉上貼着畫圈的白紙,在離他們百步外兜圈子,正中那人一身石榴紅交領箭袖長袍,眼睛蒙着兩指寬的玄色絲帶,左手挽三百斤強弓,右手三指扣在弦上,張拉如滿月的弦上搭了三支羽箭。
馬慢跑起來,那人屏息凝神、側耳傾聽,微風帶起他額角兩绺烏發,玄色絲帶下的雙唇不點而紅,美得不可方物。他忽然松手,銳響破空,三支箭、箭無虛發,深深釘入稻草人臉上白紙、圓圈正中。
元晞帶頭叫好,其餘武官也連連稱贊。
元旻默不作聲看了半晌,隐隐心驚,苻洵較上次道别,不僅容貌更盛、身姿更挺拔,還多了些難以言說的沉潛剛克。
場中苻洵從背後箭筒再取出一支輕箭,食指、中指及無名指夾住箭尾、慢慢扣到弦上。忽然仰起頭,霍然旋身轉向、手指一松,箭去如流星。
元旻頭頂的天空,一隻大雁長聲哀嚎着墜落下來。
看得興起的元晞和幾個武官,順箭去的方向回頭,震悚大驚,忙齊齊下跪拜見。苻洵聽到聲音,也趕緊放下弓、扯落眼上綢帶,慌亂地屈膝下拜。
元旻唇角微微彎起,眼神冰冷,就那樣八風不動、目不轉睛地死死盯着苻洵。
空氣凝固了,時間一點點過去,那幾人額頭冷汗涔涔,元旻仍沒有叫他們起來的意思。
注視了不知多久,才擡了擡手。
元晞忙道:“謝陛下寬仁,咱們自去領五十軍棍。”
元旻淡淡瞥了他們一眼:“卿請自便。”
元晞如蒙大赦,忙不疊拉上那幾個武官謝恩起身,一群人鳥雀似的散了。隻有苻洵仍雙膝跪地,上身挺得筆直,垂目盯着地面。
元旻唇角那絲笑意也散了:“建業侯非朕臣屬,不必行此大禮。”
“外臣有一事請奏”,苻洵不卑不亢道,“外臣遊曆四方時,機緣巧合得了些中原沒有的秘藥,對肺腑内傷效用極好,欲獻給陛下,權作兩國交好的一點彩頭。”
元旻瞳孔急遽收縮,唇角勾起冷笑:“我泱泱大國,有的是名醫良藥,用不着友邦來操心王族家事。”
苻洵沉吟片刻,一聲不吭解下腰間佩劍,平平舉過頭頂,遞到元旻手邊:“外臣有幸得陛下青眼,煩勞貴邦國尉大人遊說,願為翊臣,效忠陛下。”
元旻眼神帶了一絲玩味:“棠棣情深、大好前程,建業侯竟能如此果斷抛諸腦後,不知敝國需要開出何等價碼?”
苻洵姿态極低地埋頭,輕聲道:“有一故人,追随良人入翊為臣,又為此良人百孔千瘡、九死不悔。我不奢求什麼高官厚祿,隻願與故人同朝為官,倘能以朋友之誼照望一二。”
元旻直勾勾注視着他:“建業侯既知她心甘情願追随朕,更應知道她已名花有主,不缺你這居心叵測之人的照望。”
苻洵俯身再拜,聲音與姿态更低,挑明了說:“外臣與褚少卿打過照面、見她似乎飽受内傷磋磨,外臣如今無半點非分之想,隻願她福壽康甯,求陛下允外臣略盡綿薄之力。”
元旻沉吟片刻,寒聲道:“褚少卿托朕轉告建業侯,此生隻飲翊泉水、隻用昇陽藥,若因此性命垂危,她自承因果。何況——如今無非分之想,那就是以前曾有過?”
苻洵難以置信地擡頭仰視着他,雙眸如封存着燃燒火焰的冰層,神情盡是嘲諷:“我有沒有過非分之想、你不心知肚明麼?不過事到如今,這争搶的心思,卻大不過她的性命安危。”
旋即他清醒過來,頭埋得更低,肩頭微顫聲音低啞:“好教陛下得知,她若安好,外臣願放棄一切權勢和志向,換她與陛下白頭偕老,外臣所求,不過她一世美滿,何錯之有?”
元旻直勾勾盯着他,雙目似要噴出火來,冷笑着一字一字道:“你敢看她、想她、觊觎她,就是錯;你敢對她有過非分之想,就是錯;你明知她追随于我,還成天在她眼前晃悠,就是錯;你至今仍越俎代庖,惦記她的安危,就是錯。”
“朕的女人,莫說是受傷,就算是薨了也該埋進陽華山,化成了灰也該在我元氏王陵,與你個外人何幹?”
語罷,拂袖轉身離去。
元旻離去得很遠了,苻洵仍孤零零跪在原地,胸口因悲憤劇烈起伏,一滴又一滴淚水盈出眼眶,在眼底彙成汩汩兩行,流滿雙頰。
許久之後,他緩緩擡起頭,舉袖拭去淚水,目光逐漸堅定、驕傲而冰冷。
從袖袋取出一隻天水碧的小瓷瓶,舉到眼前,唇角揚起一絲恍惚的笑意。
“姐姐你看——唯一的活命機會,可他不要。”
“元旻,埋進陽華山,在元氏王陵化成灰的,隻會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