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簾回家又哭又鬧,聲嘶力竭問莪術:“讓我穿成這樣的人是她!說我穿成這樣惡心的也是她!她究竟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他稚嫩的臉頰上,妝發淩亂,淚痕無數。那一掌,使玉簾的耳朵疼了七天有餘,也使他不敢再對杏花夫人抱有任何關于慈母的幻想。
莪術夫人知道,所謂的歡蘭湯不是什麼增進益補的湯藥,而是使男化女的毒藥。杏花夫人做事一向極端,玉簾還在襁褓中時便佐以毒藥喂食。莪術從中勸阻,她竟提劍直指睡夢中的嬰孩,宛若青面羅刹一般說出狠話:“玉簾必須成為女子,成為杏花醽醁樓的少樓主,否則我随時殺了他!”
莪術實在是太了解杏花了。
逆她言而行,必然自尋絕路。
歡蘭湯毒性慢,不可一蹴而就,日積月累直至毒徹要害,屆時,玉簾将接受杏花夫人最後的“切筋換脈”,徹頭徹尾地成為一名女子。然而,逆轉局面隻需要莪術暗中作梗——她苦心鑽研出化解歡蘭湯毒性的一道方子,每日服用一粒,再讓玉簾佩戴雲芝香囊,二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如此,或可減緩玉簾的變化……
十餘年間,玉簾身形纖軟若柳,柔荑青蔥,身量高挑卻如無根之木,若柳扶風。面容瘦削,五官端正之餘,眉眼像極了杏花夫人那般……可無論怎麼瞧,都保留着男子的形貌之征。眉眼雖俊郎無疑,可眉間總聚着若即若離的枯愁,心如草木之灰。嘴角緊抿,仿佛開口就會如窦娥陳冤,自是有一段難言的往事。
杏花夫人算準了時日,在玉簾十七歲時為他“切筋換脈”。
他面臨着未知,開口先是一陣歎息:“……大師父,我這樣的人,也能做杏花醽醁樓的少樓主嗎?杏花夫人不怕砸了自己的招牌……”兒時關于母親的記憶,讓他向來畢恭畢敬地隻稱呼那女人為“杏花夫人”。
莪術夫人語重心長地解惑說:“切莫妄自菲薄。外面的人可都稱你‘玉簾聖手,藥到病除’。可是我隻想問你,想做少樓主嗎?”
玉簾輕描淡寫道:“我好像沒有選擇的權利。”兒時被逼着苦學岐黃,被人一聲聲喚着“姑娘”,穿着羅裙長大,被杏花夫人丢掉的寵物貂兒,樁樁件件都提醒着玉簾,自己沒有選擇。“如果可以選的話,我就改頭換面,帶上箧笥周遊各地,為途徑之地的人們義診,不讓他們塗妝抹粉,裝男扮女,一視同仁!”
說話間,玉簾仿佛撥雲見日一般,滿面若有行徑之地的風拂過臉龐。他眯起雙眼,盡力在腦海中描繪那樣的場景。
莪術夫人捧起夜明岑的雙手,目光閃爍,心疼不已:“說得很好……玉簾長大了!可惜醽醁樓是一個籠,被關起來的不隻有你,還有姐姐。”
玉簾困惑:“那大師父呢?”
“我身無翼,不受籠困……姐姐是折翅殘蝶兒,對她來說,這裡就是她安心的所在……玉簾是什麼呢?”
玉簾仔細想了一遭,認真回答着莪術夫人的問題:“我一如姨母,身心皆無翼,可桎梏之困宛若手腳戴着鐐铐,無翼者亦獸困。”
莪術夫人揾淚,強作歡笑:“不如姨母幫你,離開這裡好不好?“
如秋水望穿,玉簾瞪大了雙眼訝異道:“大師父有辦法?”
“相信姨母,絕無後顧之憂。”
此言一出,玉簾立即聯想到兇刃的殘殺,驚呼:“千萬不要傷害杏花夫人!”
“姨母答應玉簾,絕不傷害姐姐……玉簾也要答應我,屆時,一定要做自己想做的事。”
在那之後,莪術夫人與玉簾講了許多醽醁樓之外的處世之道,玉簾聽得如堕五裡霧中,夜裡沉沉睡去前尚在喃喃:“……不落邪見,醫者仁心……”
某日清早,玉簾動身逃離此地。雖自嘲身心無翼,可當他在林中疾疾奔走、躲避杏花夫人的追殺時,他的内心踴躍,如歡騰雀躍的鹧鸪。
林中天将亮,忽作大風,風急吼,雨狂嘯,秋山陰雨中。同雨一起造訪此地的還有一群醽醁樓的藥娥,人手一柄搗藥的玄黑鐵杵。
玉簾倒像是鹧鸪——不過是剛出生不足月的雛鳥,三五下便被杏花夫人五花大綁起來。
母子二人的樣貌如出一轍,清麗溫婉、氣質出塵。杏花夫人冷靜平淡地連眉毛都未曾皺一下,開門見山道:“若非你大師父求情,我一定将你就地殺了!要走可以,不許再回來,不許帶走任何醽醁樓的東西,不許說出你的身世。”
玉簾跪地,盡力仰頭也望不到杏花夫人的雙眼,難掩失落:“我都答應你。”
玉簾取下所有首飾,褪下紫色羅衣,亂發在風雨中淩亂搖曳,踽踽獨行。
初秋再冷,冷不過杏花夫人的心,冷不過玉簾垂垂欲滴的眼淚。
自那之後,玉簾改名“夜明岑”,抛卻往昔各色羅裙,鉛華洗淨,竹簪搔頭,布衣粗茶。随便在一處街市上找了一家醫館做打雜夥計,整日裡切藥、曬藥、磨藥,繁瑣而無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