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東遠去十餘裡地,原有小村一片,後因地處山道兩側,時有滑泥落石傷人,後才沒落。
即便荒村一片,原先也還算齊整,如今……焦黑得不成樣。
放眼望去有處院落十分醒目,木梁籬笆皆通黑似墨錠,其間還有殘煙升起。
謝逢野正站在院中望天,面上挂滿疲憊。
垂在身側的手還因竭力施術而微微輕顫。
至少,他除了疲憊,還算形容整齊,旁邊的土生就沒有這麼幸運了。
“沐風因天劫要被雷劈,我沒想到你說的有辦法,是硬扛啊。”
“你帶他到一座荒村受天雷,這事我能理解。”
“但是,你帶他出來避劫還要帶上我幹嘛?”土生哭喪着臉朝尚且完整的屋子瞧去,他被劈得衣衫褴褛,邊緣滾着烏黑。
“你吃住我的,總得和我有難同當不是。”謝逢野嫌棄地看過去,然後向他展示自己的手,上面的數字如今變成了赤色,橫在掌心命線之上,警示之意昭昭。
“過了今夜子時,那才刺激呢。”
“冥王殿,咱們再思忖思忖呢?天道降雷和降死劫可不一樣啊。”土生冷汗如泉湧,咽了口唾沫,很是不安地問道:“你不會打算……這個也要拉上我吧。”
“怕什麼,不就是死一回,有道是人生自古誰無死。”謝逢野默認了這個說法。
“那關鍵你也不是人啊!”土生一語雙關地說,急得口不擇言起來,“你倒是想辦法呀,你那麼愛吃草,你怕不是個牛吧!非要這麼倔的嗎!再說了,你要出什麼事,幽都怎麼辦!蒼生怎麼辦 !”
謝逢野一言難盡地說:“你們不世天的玩意,自己怕死都要扯上蒼生嗎?”
土生不語,繼而默默考量若是奮力一搏,能不能将面前這個力竭的冥王打趴下。
繼而想到謝逢野能聽到心聲。
最後面如死灰。
謝逢野瞧他這極沒有出息的樣子,納悶道:“你作為司命,自該見慣生死,怎的會這麼怕死?”
“看和親生經曆那是兩碼事好嗎?”土生回手指在兩人之間比劃出殘影,“我們倆,我承認!我承認好了吧!我是編排過你,我對不起你!但那跨不過去的仇吧,連着被劈了三天,我現在腦袋都是麻的!你能不能給我交個底,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他說得誠心實意,都講生死關頭最容易交心。
可惜謝逢野向來不吃這套。
“我沒怎麼想,又不能忤逆天道,他要讓我死那就死給他看,順帶拉上你一起,還省得不世天發現你沒死,到頭來重新寫你的仙冊多麻煩。”說這一句話,謝逢野學了八成司命的誠懇,順便挂着兩分假笑。
他就差把“行善積德”寫臉上了。
說話間,一少年人睡眼惺忪地從屋裡走出來,衣衫褲子都極不合身,生生短了大半截。
他在看見謝逢野和土生的時候刹那綻出燦爛笑容,可以看得出是發自内心的開心。
那邊笑得強大燦爛,這邊……
“他是不是又長高了。”謝逢野痛苦地扶額。
土生也有樣學樣地拍上腦門:“我覺得是。”
謝逢野又問:“你瞧這幾天降雷的規律,是不是……長高一點就劈一回?”
土生滿臉挂着灰,嘴角耷拉着,試探地問:“……我現在讓你放我走,你會大發善心嗎?”
謝逢野果斷捏緊了捆仙繩把那畏畏縮縮要逃的土生拽回來。
毅然道:“我沒有心,發不了善。”
*
三天前。
謝逢野難得地睡了個無夢好覺,醒來時隻覺得神清氣爽。又看外面豔陽高照鳥語花香,天地自成和諧一派,心中甚美。
連掐指算卦都省去,兀自肯定今日定是黃道吉日,然開心太過也不是好事,應該去找隔壁少爺的不痛快,順便練練嘴皮功夫。
臨出門把司命扯醒,告訴他不要忘記喂孩子,免得一會小沐風又大白天的哭喪。
話說完才發覺屋内實在安靜了些,整晚沒吃東西,那小屁孩還能如此體貼地安安靜靜?
絕無這種可能。
孩子靜悄悄,必定在作妖。
“别讓我給養死了吧。”謝逢野沖進裡屋,然後沒了聲。
“都是我在喂,你養了什麼?”土生跟着沖進裡屋,然後也沒了聲。
那粗糙墊着幾塊軟布的躺椅上,坐着個小童子,白白胖胖的,若再加個蓮花台都可以挂門上做年畫了。
他正研究着困住他的那些光光點點,天真無邪地伸小手去抓,看見進來的兩個黑臉男人,更是親切熟絡地“咯咯”脆笑起來。
謝逢野愣怔:“孩子呢?”
土生結巴着說:“……我,我,我大概,知道了,天道給他什麼懲罰。”
沐風這次算是把天道得罪個透,罰他一年為單位,半年為界,三個月瘋狂生長,三個月瘋狂變小。
也就是說,他一年到頭,能想起自己是誰,能知道自己為何至此的時間,隻有兩天。
此法對于那些因愛叛離的神仙們尤其殘酷,朝夕相處尚且還會離心背道,何況耗盡一年時間,去等他兩天?
受罰者要一步步經曆心智成熟,再一步步變成癡傻孩童。
如此循環往複,永世不消。
這還不算,以三歲為尺,每逢齒齡長了三歲,就降一雷劫。
瞧着面前昔日的仙僚,土生隻覺得從骨子裡泛着無盡寒意。
這樣的堕仙,天道就是要讓他的所愛棄他而去,讓他因帶災禍而受衆生厭惡。
讓他活,卻不給半分活路。
愛說悲慘故事如土生,從未敢拿這個說笑,這罰裡外都透着絕望。
謝逢野臉色稍緩,他看着躺椅上嬉笑玩鬧的孩子,問:“你覺得……他現在瞧着像幾歲。”
土生:“……我不想覺得。”
半點準備的時間都沒給,頂上陰雲獨愛這間姻緣鋪子,懸于半空像打翻的硯台。
若真讓這雷劈下來,那百安城衆人可以集體去幽都報到了,剛好再給不世天一個話頭說他窩藏堕仙,還引雷劈城。
他拉扯着司命尋到這處荒村,本欲放下孩子就走,将離之際小沐風忽地伸出手。
電閃眨眼就追上,天雷潑頭之前,謝逢野瞧沐風的嘴型,約莫是喊了聲爹。
小娃娃嘴巴一張一閉,活生生給冥王殿釘在原地。
總之,第一道雷劈下來時,謝逢野一邊破手取血畫訣,一邊痛恨自己那點關鍵時候拖後腿的善良。
招出法陣來抗天雷是,他不合時宜地想:終于曉得幽都那麼多老鬼為什麼都要念着自己的孩子。
哪個男人禁得住一聲“爹”?
這還不是親生的,這要真有個親生的,謝逢野想,那不是命都得給了。
再後來,許是謝逢野和司命兩個神仙太過滋養,沐風竄得很快,以至于讓他們奔逃的時間都沒有。
如今一個土生等同于廢仙,失了司命殿的福澤,他連凝個屏障都困難,至于謝逢野,連續三日強破青歲禁止,連院門都沒能出去。
天雷給他們來了場獨無二緻的洗禮。
土生強撐精神起障時,膽顫心驚地說:“這就是天道嗎……”
謝逢野寒眸道:“這哪是天道,這是刀。”
才撐過一夜狂雷,如今終于得了可以離開的機會,冥王殿他腳步一紮,不走了。
回到現在,土生回頭才見沐風的模樣,頓時感動得涕淚橫下。
他哭嚎着朝謝逢野拱手做禮,欽佩他高義:“沒想到你竟是這般心有仁善的人,今日過後,我們便是朋友!”然後腳底抹油一樣準備開溜。
結果連院門都沒出,就被扯了回去。
“我暫時調換了我和沐風的命格。”謝逢野說得又快又幹脆,以目光做筆,憑空畫符,然後分别放到自己和沐風身上。“你帶着他走,我沒法騙天道太長時間。”
強取命格是邪術,但冥王可暫時置換二人命格,以此愛其所愛,執念其之執念。
土生也走不動了,他難以理解:“為了幾天相處,你竟然能做到這個地步??!冥王殿何時修了慈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