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就要各自遠走了。
“兄長。”謝逢野深吸一口氣,笑着問,“你和老怪物在謀算什麼呢,怎麼不帶我一起玩。”
他死死盯着青歲的臉,萬分希望從這張臉上瞧出點波紋。
可惜沒有,青歲顯然明白他的意思,卻說:“怎麼,這就被吓到了?”
這是還不肯交代了。
“你總得給我個說法,這可是答應好的。”謝逢野壓下那股失望,仰頭笑笑,又變成那個渾不在意的模樣,“下來這一趟,不是說好讓我見到人嗎?”
“我是答應讓你見到他。”青歲雙眸若含光翠松,裡面盡是老成又大方的算計,他問,“你不是見到了嗎?”
彼時被貶下界,青歲以天帝身份起誓,定要謝逢野當面看到所尋之人。
如今天道幾弦诘問,往事重現,可不就是看到了嗎……
謝逢野凝了他半晌,唇角慢慢掀起冷笑:“我這下就很好奇,你到底把我當做什麼?”
青歲滿面冷漠:“我把你當冥王,是掌境幽都,操控萬鬼,可判輪回的冥王。”
謝逢野聽到這回答,先是一愣,随即爆發一陣大笑,笑夠了他才跟着重複了一遍:“冥王。”
他眼中笑意迅速涼了下去,冷聲道,“我對天帝來說,隻怕是個好騙且容易拿捏的棋子吧。”
此時此刻,青歲打算不說真相已是結果,甚至幽都鬼吏全體出動都隻抓回來個傀儡,背後之人是誰,想他青歲肯定知道,或許早已交過手也不一定。
看他這樣,是打算輕輕放下這事了。
可謝逢野扛不住自己那點火氣,暗自決定不論青歲下一句說什麼,他今天都要出手和青歲幹一架。
“愚弟性格頑劣,家中實在管教不了,打發他出來做些事,給公子添麻煩了。”青歲忽然如此說,甚至笑如春風和煦。
“你是不是有病?”謝逢野沒料到他會說這句,才發現青歲瞧的是躺椅那處。
俞思化才醒不久,剛默着聲捱過頭痛,也沒能靜心聽他們幾個方才都在争辯什麼。
恍恍惚惚,就聽見一個謝逢野是冥王,他對面站那人是天帝。
現在天帝在跟自己說他們是兄弟倆。
這是有可能的嗎?
俞思化悄悄掐了手心,是痛的。
他的目光在着兄弟倆身上來回移動了幾個呼吸,試圖從中找到些許神仙痕迹,但奇怪的是,除了他們之間某種難以言喻地緊張對峙之外,他們瞧起來和普通人并無二緻。
——對于謝逢野這……“人”的看法,俞思化一開始隻當他是誰家驕縱大的公子哥,不通人情事故初來乍到的,就喜歡像個炮仗一樣,見誰炸誰。
隻是沒想到他家世這麼……雄厚。
俞思化眨了眨眼,努力讓自己思緒清晰起來,眼前一切都太過匪夷所思。
意識到幾步外冥王和天帝都在看着自己,他幹脆說:“我是不是,曉得了些不該知道的事情?”
他對于自己這樣的人,向來是不太看重的。
一則,他本就自小能見鬼神妖怪,也就比誰都知道非是一路人,不可同級語。
高于你的,不會願意俯身同你交心,同理,世上也沒幾個人願意去和蜉蝣塵埃交心。
所以俞思化之後對于他當夜食肆之中不在乎一人性命之言雖有憤怨,可轉念一想,如此高高在上的鬼神,實在沒有義務凡事盡心相告。
二則,俞思化自小被衆人視作怪物,突然聽見有人說了句“朋友”,一時心生虛念罷了。
他這樣的人,應當是不會有朋友這種東西的。
凡人瞧他是異類,遑論鬼神。
所以之後的幾天,他隻是在跟自己憋氣。
氣自己先入為主地小心眼。
他明白所有的道理,可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那就是不一樣的。
而早先時候手腕劇痛難忍,他瞬時被奪去意識,昏昏沉沉之間好似身在黑暗廟宇,瞧見個模糊人影沖進來,仗着所有人都昏睡一地便張口念叨。
“就讓你們聽我的,就知道瞎跑。這狗司命,哎,死沉。”
謝逢野責罵的話沒停過,他把大家往身上挂的動作也沒停下。
最後輪到俞思化時,他怪罪道:“就跟你說了少管閑事,亂添麻煩。”
俞思化就記得靠上了一方胸膛,聽他嘴碎着奔波,卻聽不着心跳。
是了,鬼神應當都是沒有心的,要愛萬物,又不能愛萬物。
隻是這冥王,好像一隻整天呲牙吓人的大狗,隻是為了讓所有人都離他遠些,這樣才沒人瞧見拴着他的那根鍊條。
如今這個文質彬彬的男子在身前禮貌寒暄,可斷定其身份貴重——而俞思化看到了拴着謝逢野的那根鍊條。
俞思化對那根狗鍊點頭笑道:“我和謝公子不過鄰居而已,在下愚民一個,您高看我了。”
青歲似乎很滿意這個回答,點頭笑笑,就這麼走了。
謝逢野哪肯他就這麼離開,急匆匆追上去。
“好了,你讓我護住司命,我也護了。”謝逢野攔住青歲,“我要回幽都。”
“你怎麼回幽都?”青歲卻反問,“你百樁姻緣達成了?”
謝逢野隻覺得自己臉都氣青了:“那不是你讓我下界來的由頭嗎?”
青歲面不改色,語氣平靜:“有嗎?本君不記得了,本君隻記得自己向四海下了令,你冥王殿達成百樁姻緣才可回去。”
謝逢野握着拳:“你非要這樣是嗎?”
“怎麼。”青歲微微一笑,上下掃了他一眼,“你這是要動手?”
謝逢野凝了他半晌,忽而放出冷笑一聲;“你以為你能瞞我多久。”
“我聽不明白你在說什麼。”青歲淡然道,目送謝逢野遠去的背影,視線在那塊受冥王怒火牽連而一掌打穿的牆上停留許久。
一道無形的法障在青歲身後無聲地展開。
濃霧翻滾之中,模糊的身形若隐若現,看不清面容,但卻無法忽視那令人敬畏的氣場。
“天帝。”昆侖君聲音清澈悅耳,“你不該讓他這麼早牽扯進來。”
“昆侖君。”青歲沒有回頭,隻是輕聲道,“我倒想問問,為何非要月老來這百安城。”
“小玉蘭在城中有段未了的親緣,自要來得個結果。”昆侖君輕笑一聲,話中帶了幾分高深莫測,“至于他們的緣分,我早告訴過你,攔不住的。”
“這段緣分太兇險,我不想看見他重蹈覆轍。”青歲轉身,沉默片刻才緩緩開口,“指使那聽夏花妖之人,就是他。”
“那走吧。”昆侖君似乎永遠都在笑,尾音總是揚着,“你不是拿到了東西?”
青歲招出那塊陣眼中的石頭,緩緩搖頭道:“希望有用。”
“會有用的。”
于無人知曉處,他們身形就此漸漸模糊,直至消失。
*
姻緣鋪内,土生仔細檢查過俞思化沒受傷,小心翼翼地站在旁邊。
謝逢野确是滿臉黑氣地走進來,随手抓了把葉子囫囵塞嘴裡,不知嚼了多久,才自言自語道:“圖什麼呢。”
土生戰戰兢兢半天,終于有機會可以插話:“是啊,你說他們弄這麼大陣仗,圖什麼呢?要沒這一遭,阿淨也不會旁生别的劫難,反而破了天道定的規矩,這樣才讓他們有可能長相厮守。”
“長什麼相厮什麼守?”謝逢野挖苦他,“你這喜歡亂定結局的毛病能不能改一改?”
土生語噎:“你不是說……”
“我是說過這話。”謝逢野指着沐風,“他今晚過後還不知如何。”又指向收着阿淨的荷包,“而且,她都不一定能不能活過今晚。”
長相厮守嘛,一個嬰孩守着墳堆也算厮守不是?
沐風愕然:“那阿淨的殘魂不是收在這荷包裡了嗎?”
謝逢野不多說,閉眼算過一陣。
他揉揉手指,和煦地笑了:“很好。”
土生欣喜道:“她沒事了吧!?”
“她要死了。”謝逢野如實道來,“最多四個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