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生怕自己忘了。
柴江意給他施了針,又等風雪稍歇,尋了廟後那張破爛的闆車,把山蠻子安置上去。
挪人的時候他才發覺,山蠻子平日裡瞧着壯實,其實身子上真沒幾兩肉,全仗着骨架子大,最多算個勻稱。
看來這半年,他在那破山頭也沒過什麼油潤日子。
百安城鬧饑荒,正是冬寒厲害的時候,那沒落的柴家少爺,撿了個人回去。
山蠻子睜開眼,四周哪裡還是破廟,最重要的,他上衣也不翼而飛,正躺在幹燥溫暖的褥子裡。
還好,褲子還在。
他的貞操還在!
接着,他十分之合常理地害怕了。
柴江意不見了。
顧不得那許多,他匆匆掀了被褥下床,蹬蹬蹬幾步沖到門邊,不防門闆先迎面開了,撞他一個猝不及防。
山蠻子沒站穩,暈眩着往後去扶桌子。
有人進來了,先瞧見一雙粗錦絨花布鞋,上面是灰裙青襖,襯着女子素簪淨面幹淨爽朗。
她擡着木盆進來,先笑道:“醒啦!還說讓我大發善心來替你洗個頭呢!”
山蠻子一時靈智外出,分不清狀況。
那姑娘自顧自地去把木盆架上,挂了布巾,回頭揚了揚下巴:“過來自己動手吧。”
又感慨道:“哎呀,你們這些個少年郎身體就是硬朗,風雪天也能這麼打赤膊啊!”
“姐。”
聲音從門外而來,來人是柴江意,他手裡端着藥碗,喚的人正是這位姑娘。
打了照面,山蠻子這才猝然回神,慌忙不已地沖回去抱起被褥護好身子。
“見我都沒遮呢。”那姑娘上下掃了他一眼,指指自己先介紹道,“我,柴江書,他姐姐。”
她有和柴江意相似的名字和長相,卻是截然不同的性子。
山蠻子寬肩窄腰如此捂着被褥倒像是在……欺負被子。
他把視線轉向柴江意,下意識地喊:“媳……”
“你再胡說!”柴江意難得聲音高了起來,“喝藥!”
“哦。”
柴江書也跟着學:“哦。”
她挑眉不明所有地掃視兩人一圈,又不明所以地感慨:“這麼~聽話啊。”
柴江意一陣氣短,卻又無可辯駁。
——這傻狗确實隻聽他的話。
帶回山蠻子時,他同姐姐說過此人來曆。
就連早先被綁,本是借此機會擋了那富貴鄉紳的逼親,沒想到山匪劫道劫走了花轎的事很快走露風聲。
後為了姐姐的名節,柴江意才站出來說明原委。
他本就是男子,去過趟匪窩不是什麼要命的事。
隻因柴江意實在生得太好,白白又淨淨。
把他往大街一撂,男女都能為之生情,是以開始有人說他被捉去土匪窩做兔子了。
柴江書沒少為這話動手打人。
那鄉紳得知原委還想過來報複,又被戰亂攔在城外。
至于在山寨中的事,柴江意掐頭去尾地說了個大概,自然沒講被綁入洞房一事。
隻說和那山蠻子頗合得來,所以安然無恙。
柴江書本就不知弟弟替嫁的這個安排,後來曉得他被山匪截走幾乎要提刀上山,好不容易被攔下,等到弟弟平安歸來。
再聽了他這些說辭,隻覺得……弟弟是受了大委屈。
直到前個早上,柴江意拉了個人回來,說他就是山蠻子。
之前那些說辭,就更不可信了。
這叫合得來?
合得來就好吃好喝的供着你?合得來就不顧城危來尋你?
什麼時候合得來就要拿命相護?
柴江書萬般不信。
柴江意見掩蓋不過去,無奈之下好又硬着頭皮添補了些能講的細節。
末了補充道:“他……他不懂那些男女之情,他連喜歡是什麼都不知道,他就是人傻。”
說罷,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再次補充:“他人不壞。”
這話落地,柴江書深深地看了弟弟一樣,再沒多說什麼,權當此事沒發生過,盡了醫者的本分,細心配了幾幅藥,山蠻子果然就醒了。
她皺着臉看了一圈兩人,思索半晌,才釋懷一般地安排說了幾句一會喝粗粥,記得去廚房幫忙,說完就風風火火地走了。
當晚,山蠻子鄭重道謝告辭,柴江意隻說請便。
柴江書卻笑而不語,砸了碗熬了肉皮的粥給他。
問他:“吃還是走?”
那會莫要說肉,就是米面都難見。
山蠻子恨不得把碗都吃進肚裡去。
一碗粥,山蠻子有個半個家。
他發現,柴江書雖然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可是骨子裡帶着股勇勁,也從不過問山蠻子的來曆,如何對弟弟,就如何對待他。
這一待就是又一個月,兩軍預備如何遲遲沒有準信,城裡更亂了。
也喜歡在有蠻橫之人上門來找不痛快時,帶着山蠻子一起出門幹架。
因她們姐弟守着醫館,也接無處醫病的人。
有人說他們假慈悲,有人講他們定是有屯糧。
柴江書從來都覺得他們在放屁,她時常教育山蠻子:能忍就忍,不能忍就動手。”
不要在餓着肚子的時候講道理,沒人聽,也沒人信。
柴江意本就有些功夫,所以那起子尋釁找事的,故意挑他不在的時候來找麻煩,吵嚷着就說他們屋裡定是囤了米糧!
說着就要沖闖進去。
柴江書拎着木棍一人當先,山蠻子也不能放她單打獨鬥。
直到雙方都挂了彩,柴江書當胸一腳,踹了離自己最近的人。
昂首道:“下次想挨打再來啊!藥管夠!”
她說這話時,實在是驕傲又不遜,很容易感染旁人。
山蠻子也跟着燦笑起來,正好被柴江書看見,她拍拍山蠻子的肩膀:“對嘛,少年郎!就該這麼驕傲,要有傲!”
山蠻子想點頭,可又想柴江意不喜歡粗暴野蠻的自己。
為此,他悻悻地收了腦袋。
卻聽柴江書沒頭沒尾地說了句:“在乎你的人,會永遠喜歡你驕傲的模樣。”
她說話時難得正經,眸中盡是堅定,可還沒瞧得分明,就瞬時變狠。
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她掄起圓凳就砸了出去,把外面還逗留着不肯散去的人砸開。
再大步流星地邁出房門:“可給我記好了,誰再來醫館鬧事!誰再欺負我兩個弟弟!我今天砸凳子,明個就敢砸刀!”
衆人散如鳥獸,柴江書回頭來見山蠻子眼也不眨地盯着自己,好笑道:“做什麼?看傻了?”
“你,你剛才說兩個弟弟。”山蠻子吞吞吐吐地說。
“是啊。”柴江書開始收拾自己砸亂的東西,問,“你不是喜歡說要拿命護着我弟弟?”
山蠻子點頭。
柴江書低着頭整理藥筐:“時局紛纭雜亂,或許今晚,或許明天,亂軍就會進城屠戮。”
她擡起眼,眸中再無淩厲光芒,隻剩清澈如許的堅毅,她鄭重發問:“若到那時,我叫你不顧一切帶着江意走,護住他性命,你能做到嗎?”
“我能!我不會讓他有事的!“山蠻子無比堅定。
“那就對了!”才起的威嚴瞬時不見,柴江書過來彈了山蠻子腦門,“叫聲姐姐來聽!”
正好讓得了消息趕回家的柴江意看見:“又在逗弄他。”
“他傻的嘛,好欺負!”柴江書做了個鬼臉,又不放棄地朝山蠻子喊,“快點!叫聲姐姐來聽!”
那年雲風雨月都年輕,朱顔燦爛如花,人間尚有琢玉郎。
“姐姐。”謝逢野喚她,隻覺得輕輕兩字,講得吃力極了。
風起百年,吹散了許多人。
“江書姐姐。”
你已經這麼老了嗎……
*
得知冥王闖入,俞思化先叫銀立于祖母房前設陣,以防驚動父兄。
可那連銀立都強推不開的門,他趕來後,掌心才扶上就打開了。
俞思化不管不顧地沖進去:“祖母!”
裡間亮着如晝燈火,早已不見謝逢野身影,深睡了數年不見醒的祖母,正坐在床邊,朝俞思化和藹笑着。
她好像還是很困,雙眸微張,一頭雪白霜發在燭光下慢放光彩。
她喚俞思化:“小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