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此生早已不死不休的仇敵,路招搖面色不善,洛明軒又何嘗願意給對方好臉色。
可不知為何,在路招搖話音落下時,這人卻适時露出了一副自得的表情,欣然說道:“本座得以死而複生,皆因上天眷顧。說來,還要感謝琴芷嫣那丫頭,若非她傻傻地自投羅網,蘇若等人又怎能如此順利地助我複生?”
“小人得志!”
不管他所言是為了離間,還是為了刺激自己,路招搖通通都不予理會。在惡狠狠撂下這句話後,回應洛明軒的,便是她手裡那把直直向他那方刺去的萬鈞劍。
萬鈞劍向來不會被主人之外的人輕易掌握,路招搖心中有數,因此在感覺到手中愈漸強烈起來的排斥感時,便決定速戰速決。
幸運的是,此次與洛明軒的對決,并不像幾年前那般費力,沒過多久,原本得意忘形的洛明軒便再次被她斬于劍下。
看着那張令人厭惡的臉,路招搖揚了揚手中的萬鈞劍,随後用之狠狠貫穿了洛明軒的身體!
“洛明軒,我說過,隻要有我路招搖在,你就永遠别想活過來。”
劍刃穿胸而過,在親眼看到對方的護體金印于頃刻間消失,而後洛明軒的屍身也化作點點流光消散在眼前時,她終于也脫力般半跪在了面前的土地上。
許是心願已了,手中的萬鈞劍便再也抓握不住,路招搖随手将那把劍丢在地上,之後又看了眼掌心中滲出來的大片血痕,心道原來被這把劍震出血的感覺這麼痛,芷嫣當初說的“沒事”果然是在騙她。
然而,這次幻境的目的,似乎并不單單是為了讓她再過一次斬殺仇人的瘾。很快,路招搖便聽到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聲音主人似乎很急切地在往她這邊趕。
聽到這動靜,路招搖不由側目,果真看見一身素衣的琴芷嫣正拼了命般地朝着自己這頭跑過來,半跪在地,滿面淚痕地沖着一身血色的她說道:“師父!對不起,對不起,是我不好!我不是故意要将我的血給他們的,是我錯了,你不要恨我,好不好……”
這下,換路招搖傻眼了,這都什麼跟什麼?敢情這個幻境還是上個幻境的延續呢?這麼說來,這個該死的洛明軒也真的是靠着芷嫣的血才複活的?
路招搖瞬間有些說不上來的惱,但一看琴芷嫣哭得稀裡嘩啦的模樣,那些埋怨的話便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本想安慰琴芷嫣自己沒事,但還沒等她松口氣,密密麻麻的痛意便席卷全身,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這麼反常的痛感,路招搖不免低頭看了一眼,這一看,頓時自己也怔住了。
方才打鬥的時候也沒注意,現在一看,才發現自己的胸口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大片駭人的血迹。且不說琴芷嫣本就膽小,自己如今的傷勢又是間接因她而起,也難怪她會如此自責了。
現下看着對方小心翼翼伸出手卻又不敢觸碰自己的模樣,路招搖有些好笑,可除此之外更強烈的感覺,卻是心疼。她捉住琴芷嫣那隻顫抖的手,輕輕地為她擦去面上的淚痕,而後誠心說道:“别哭,我從沒怪過你。”
琴芷嫣眼神一顫,不可思議地問道:“真的嗎?”
路招搖點點頭,“嗯”了一聲,溫聲道:“你知道的,我從不騙人。”
望着眼前這個柔弱堪憐的琴芷嫣,路招搖試圖透過她的眼睛,從中去尋找她更為熟悉的那個芷嫣的影子。隻是很可惜,直到最後,她也沒能找到。
不過她對此也沒感到多麼失望,或許,這樣的琴芷嫣,才是真正的她。尚未痛失所愛,所以對這世間還存有幻想的那個單純天真的她。
面前的芷嫣仍是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樣,路招搖握着她的手,突然将她拉入懷中,緊緊抱住她,說道:“别自責,洛明軒的複活,并不完全是你的錯。反正,他能複活一次,我便能再殺他一次。我并不後悔今日之戰,隻是……隻是有些舍不得。”
接下來的話似乎更像是訣别之語,琴芷嫣近乎恐懼地想要掙開懷抱再看她一眼,結果卻被路招搖死死按住,繼續說道:“我之一生,一直踽踽獨行于黑暗之中,若非遇見你,我怕是永遠都會是江湖人口中那個惡貫滿盈的女魔頭,終此一生也放不下那些仇恨。”
“所以……别哭,也别難過,我永遠,都不會責怪你。”
“師父,不要……不要離開我……”
耳邊琴芷嫣的哭腔越來越重,繼而變成了嚎啕大哭。聽着她難得一見的哭聲,路招搖心有所感,喃喃道:“我也不想跟你分開啊,可是,我的時間好像到了……”
還沒等琴芷嫣問出一句“為什麼”,便察覺到懷中驟然一空。她一驚,猛地掙開那人懷抱,卻隻看見路招搖的身軀正在漸漸淡化,霎時慌了神,連聲道:“不,不要走……”
可是,在她終于反應過來,想要攏住那人越來越虛化的身體時,已經遲了。不知為何,經她那麼一喚,路招搖的身影瞬間便消失在原地,琴芷嫣順着她消失的方向擡眼一瞧,頓時滿目驚惶。
因為,目光盡頭的那道虛影,刹那間竟如同一束盛大的煙花一般,“嘭”的一聲在天空中炸開,飄飄悠悠飛上天際,轉眼間便不知散去何方。
“不!師父……師父!路招搖!你回來!别丢下我一個人,别丢下我!”
琴芷嫣充滿痛苦的挽留聲沒能喚回路招搖,卻驚醒了自己。她慢慢睜開眼,看見床邊坐着個小小的身影,正一根根地從自己頭頂穴位上拔着針,見自己醒了,蓦地轉頭朝着外邊喊道:“醒了醒了!她醒過來了!”
這是哪裡?顧晗光又是怎麼回事?怎麼又變成孩童模樣了?
想到那個最快的可能,琴芷嫣猛地坐起身,動作幅度之大,險些将正在拔針的顧晗光甩到地上。後者最看不慣如她這般不省心的病人,見狀忙道:“你剛醒,先别動!讓我拔了針再說!”
琴芷嫣有些着急,在目視路十七與沈千錦等人過來後,更是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焦躁,問道:“你們怎麼都在這裡,女魔頭呢?她怎麼不來看我?”
聞言,顧晗光收針的動作微不可察地頓了頓,而路十七則更加直接,大咧咧地戳破了她的幻想,說道:“大侄女,你是不是睡傻了,門主她早就走了啊。顧晗光,你趕緊給我大侄女把把脈,是不是‘回夢’的毒素還沒清理幹淨,我怎麼感覺她還是有點呆呆的?”
“閉嘴吧你。”顧晗光翻了個白眼,不過手上卻還是老老實實地為琴芷嫣把了把脈,說道,“她沒事,可能是睡太久了,腦子有點不太清醒,過段時間就好了。”
見他們一個兩個的都這麼說,琴芷嫣突然感到有些窒息,幹脆直接将問題抛給了在場之人中性子最沉穩的沈千錦,隐隐帶着些哭腔地問她:“千錦,你告訴我,現在是什麼時候?”
她明明記得,自己前些時候剛與心愛的女魔頭成親了啊,可為什麼一覺醒來之後,身邊卻再無她的身影?
都是夢吧,一定都是一場噩夢吧。
誰知沈千錦卻心疼地看了她一眼,報出一個陌生又熟悉的年份,随即又勸慰道:“芷嫣,你……也别太難過,‘回夢’之毒到底太過傷身,晗光在得知你服下此藥後,心中備受煎熬,終究還是不忍看着你大好年華就那樣凄涼死去,所以才……”
“所以才不顧我意願,又将我救回來,是嗎?”
琴芷嫣的聲音有些冷,可她的語氣卻仿佛已經痛到了極緻。望着在場的衆人,她目光悲切,癡癡道:“在夢裡,我好不容易才見到她,甚至與她結為了道侶。可現在,你們卻生生打破了我的美夢,還美其名曰救我是為我好……那我夢見的那些事又算什麼?算我的癡心妄想嗎?!”
“琴芷嫣,你先冷靜冷靜!”顧晗光不樂意她指責沈千錦,故而加重了口氣。
可琴芷嫣無法釋然,她甚至想要發瘋。
面對衆人的複雜神色,她凄然道:“冷靜?你叫我如何冷靜?痛失所愛的滋味,你顧晗光并不是沒有嘗過,倘若今日被喚醒的人是你,你還會像現在這樣隔岸觀火嗎?”
顧晗光一噎,與沈千錦對視一眼,終是再度沉默了下去。
“你們走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良久,琴芷嫣才這樣說道。
眼看着屋内的衆人漸漸散去,而路十七卻仍杵在原地,琴芷嫣壓下心頭的崩潰,勉強保持着表面的平靜,對她道:“大伯母,你也出去吧。”
路十七搖搖頭,坐在她床邊,安慰道:“你不是也開導過我,人終有一死,再美的夢也會有醒來的一天嗎?怎麼到了自己身上,反而不願接受了?”
她指的是此世琴千弦轉世的那位太子徐昭病逝後,琴芷嫣安慰她的話。
琴芷嫣苦澀一笑,眼中淚光閃爍,好不容易才克制着沒讓眼淚掉下來,道:“可是,兩次……她在我面前,消失了兩次……我實在是……”
聽到這裡,路十七便不再問了,而是輕輕攬住她,像個長輩一樣輕拍着她後背。似乎在徐昭死後,她一夜之間便成長了許多,再也不像從前那樣,需要同樣心藏傷疤的琴芷嫣反過來開解她了。
她抱着琴芷嫣,輕聲安慰道:“大侄女,别難過了,門主在天之靈,如果知道你為了她這樣悲痛欲絕,一定會擔心的。”
說來,這幾百年間,大家早已默認了路招搖夫婦身隕的事實。
其實當初也不是沒有好事者推算過,按理說,有修習菩薩道的琴千弦帶領弟子日日超度封印,約莫十年的光景,那兩人便能夠重返人間。可最後卻不知是哪裡出了岔子,直到琴千弦得道飛升,那對苦命鴛鴦也沒能踏出封印。
所以,到後來時日一久,萬路門衆人也就漸漸默認了兩位門主的死訊。等到琴芷嫣坐穩護法之位後,不管是為了避諱還是為了不惹她難過,就更沒什麼人敢在她面前提及兩位先門主之事了。
縱觀整個萬路門,恐怕也隻有路十七這個心直口快的人敢這樣揭人傷疤了。
琴芷嫣有些難堪地閉了閉眼,如同一個迷惘的幼童那般低低訴說道:“可是,大伯母,那個夢是那樣地美好,我與招搖自初見起便堪稱形影不離,那裡的她,打從一開始就很喜歡我,願意接納我的種種不足之處,與我作伴,甚至成婚……而現在,你們一個個的卻都告訴我,我所經曆的這一切都是假的。一顆解毒丹,讓我在此生最接近幸福的時候悄然死去,重新回到這個冰冷虛無之境,所有的美好,通通留不住……我實在,實在不甘心啊……”
路十七是經曆過喪夫之痛的人,聞言自然能與她感同身受。可她終究要比琴芷嫣更堅強些,回憶着徐昭病逝前留給她的話,她改變了些措辭,慢慢對琴芷嫣說道:“不甘又如何,不舍又如何?人總是要向前看的,你不能總是活在回憶裡,故步自封。倘若一直這樣下去,對你,對旁人,都毫無益處。大侄女,聽我一句勸,放下門主吧,不管在夢裡你們兩個如何恩愛,在現實中,她隻愛厲塵瀾一個。”
路十七的話,徹底斷了琴芷嫣的念想。
她不知道自己那天是怎麼答應下來的,可這些日子每當回想起二人的對話時,腦海中總似有一層薄霧籠罩,什麼也記不明晰。
漸漸地,她也就不再想了,每日隻徒勞地走去山下禁地,望着那座墳茔出神。
一開始她也不是沒想過再服一次“回夢”,重返夢境與愛人相逢。可這一次,顧晗光好不容易救活她,如何肯眼睜睜地放任她再度尋死覓活?且不說“回夢”的藥方早已被他銷毀,世上再無人能複刻,便是琴芷嫣的其他自戕的招數,也能被他一一化解。
與之鬥智鬥勇了數日,琴芷嫣徹底麻木了,見實在死不了,便也不再想方設法地求死了。見她整日裡雖然仍是一副恹恹的模樣,卻再沒有什麼過激舉動,隻是每日不間斷地去紅石林禁地呆着,顧晗光也同樣松了口氣。
作為一個醫者,他不喜歡看到毫無求生欲望的病人。而作為琴芷嫣的好友,他也并不希望對方一直被困在往事之中,終日郁郁不樂。
在這件事上,幾位山主的想法幾乎是一緻的。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活下來的人,總是要開啟新生的。
琴芷嫣何嘗不懂這個道理,可她做不到。對她而言,這個執念困擾了她幾百年,也糾纏了她幾百年,早已變成了刻骨的信念。若将其生生拔除,無異于要她的命。
是以這些時日,她總是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坐在禁地中的那座空墳前,默默盯着墓碑上的銘文發呆。
都是假的嗎?一枕黃粱夢,醒來終成空。自己辛辛苦苦經營的一切,都隻是一場夢?路招搖是假的,視自己為姐的厲塵瀾是假的,就連與鬼市等同的栖止地,也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