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白若松單獨一個人,頂着幾百号人的目光,飛速穿過教室,跟着輔導員出了門。
輔導員一路沉默無言,領着人來到自己的辦公室前的回廊。
遠遠的,白若松就聽見辦公室裡熙熙攘攘的動靜,似乎是有男人在高聲說些什麼。
白若松畢竟也有八卦之心,正側着耳朵仔細聽,冷不防前頭的輔導員突然頓下腳步,後背與她撞了個滿懷。
“白夭。”輔導員頭也沒回,突然開口。
白若松捂着自己的額頭,怔怔看着比自己高半個頭的輔導員的背影。
“白夭。”輔導員又喊了她一聲,偏過頭來,自柔順的黑發側露出一點瑩潤的側臉,道,“你一會别怕,我們都會護着你的。”
白若松那時候還不明白到底怎麼回事,可當輔導員伸手推開辦公室的大門,她看見那個翹着二郎腿坐在裡頭,胡子拉碴的男人的時候,瞬間就明白了一切。
有時候血緣就是這麼神奇,即便她自出生以來,從未見過這個男人,可還是在看見他的第一眼,就明白了他是誰。
男人嘴裡叼着一根點燃的半截香煙,掀起眼皮子看見跟着輔導員有進門來的白若松,笑了起來,露出了熏黃的牙齒。
面對自己這個二十多年未曾見過一面,也沒有對其盡過一點父親責任的女兒,男人說了兩句話。
第一句:“你就是夭折吧?好久不見真是長大了,這麼漂亮。”
第二句:“聽說你外祖母的老房子要拆遷了?你一個女孩子拿着也沒用,剛好你有一個弟弟,作為姐姐是不是該幫襯幫襯?”
這真的是十分老套的劇情,爛俗到白若松在那一刻,都沒有一點點驚訝的感覺。
盛夏的熱風透過半開的移窗,吹動了一旁淺棕黃的窗簾。
白若松站在原地,隻覺這辦公室的空調開得比階梯教室足多了,讓她手腳都有些發冷。
她想起自己的幼年時期,那個還會對父母親情存在幻想的年紀,曾經做過的夢。
在暖黃色的燈光下,墊着透明塑料墊子的紅木桌上放着冒着熱氣的飯菜,溫婉的女人系着圍裙,站在一個英俊高大的男人旁邊,一起對她招手。
“夭夭。”他們一起開口,“到爸爸媽媽這裡來。”
不過這些,都已經是十分久遠的回憶了。
現在看着這個坐在那裡的男人,白若松隻覺得他渾身都散發着某種令人反胃的氣味,令她幾欲作嘔。
她平生第一次,對着這個和自己擁有着割舍不斷的血緣關系的男人說話。
“我叫白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的夭,取花草美麗繁盛意思,不是什麼夭折。”
在男人不明所以的目光中,白若松感覺到自己内心當中,有什麼惡毒的東西,正在向外緩緩流淌,頃刻間吞噬了全部的天地。
“我媽媽死了許多年了,我沒有弟弟。”她感覺自己的嘴似乎是咧起了一個笑容,“你和你那本該射在牆上的賤種,一起下地獄去才好。”
男人在一瞬間就暴起了。
他猛地站起身來,小腿撞翻了椅子,從喉嚨裡發出嘶啞的低吼聲,左右環視,舉起凳子就要沖向白若松。
辦公室裡幾個男性輔導員慌忙沖上來,一左一右拉扯着,攔住了男人。
白若松看着男人因為暴怒而漲紅的面頰,心中升起一陣快意。
看啊。
她想,看啊,也不隻有我被惡心到,不是嗎?
大概是她的這個笑容實在太過具有嘲諷性,男人氣血上頭,竟然一下推開了攔在自己面前的男輔導員,手中的凳子高高舉起,向着白若松的臉劈頭砸下。
白若松隻感覺自己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拉扯了過去,那個一向不苟言笑的輔導員一個轉身,将白若松牢牢摁在了懷裡,用脊背護住了她,手掌還蓋在了她的臉上。
“别看。”白若松聽見她因為害怕,而有些顫抖的聲音。
輔導員其實也是個還年輕的姑娘,剛剛碩士畢業,才來這個大學帶第一屆學生,青澀稚嫩,總是少了許多威嚴,所以才不得不時常裝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樣。
但是這一刻,白若松覺得,她偉大得就像是書中描繪的,披挂上馬,一杆紅纓槍橫掃千軍的巾帼英雄。
“嘭”一聲巨響,預料之中的那種劇痛并沒有傳來,隻有椅子摔到辦公桌旁,撞歪了隔闆發出的刺耳聲音。
捂着白若松的手掌緩緩撤開,她看見那個曾經不可一世的男人倒在地上,額頭鮮血淋漓,正在哀嚎。
“白夭,你怎麼樣?”輔導員将她從頭到尾摸了個遍,甚至連頭發絲也恨不得扒開來看一看,語氣焦急,“有沒有哪裡受傷,哪裡痛,告訴老師?”
白若松感覺那雙柔軟的手掌撫過她的面頰,她的肩膀,她的腰側,驅散了那些一直環繞着她的,黑色粘稠的惡意,讓她重新回到了人間。
白若松聽到窗戶外面雀鳥的啁啾,聽到風吹過樹葉的飒飒聲響,聽到下課鈴聲之後熙熙攘攘的快樂的人聲。
她嘴唇一顫,還沒發出什麼聲音,眼淚便斷了線一樣往下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