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鬧鐘響起的時候小圓睜開眼睛。一片漆黑裡手機亮着,呼吸燈在閃爍。
劃掉鬧鐘,打開信息,是程風。
“我坐上車了小圓。”
······
“我到機場了小圓。”
······
“開始登機了小圓。”
······
黑色的字朦胧着,提示音輕輕一響,來了新的信息。
“飛機要起飛了······”
“等我回來小圓。”
“等着我。”
程風啊······淚水從眼角滑進鬓發,小圓忽然期盼一扇窗。她靜靜看着,頭頂的黑暗破開,融進更大的黑暗中。風和寒冷的空氣糅雜,有一架飛機輕輕地掠過。
鬧鐘第二次響起,她關掉它,開燈起床。藍胖子還在那裡笑,影子系着線,映在牆上。捕夢網,滿天星,傘,傘,傘,漆黑的傘,撐着它去程風家的路上
程風···對啊,現在不用去了···程風,她擡起頭,燈明晃晃的。
洗漱完下來,樓道裡還是昏暗的。摁開燈,一眼就看見他們的位置。畫闆、書、插線闆······程風的坐墊孤零零的,紅色的電暖正對着它。
踏下來,關掉燈,推開門。明亮溫暖齊撲過來。老劉裹在蒸籠冒出的一片氣裡,腳下一轉,黑色的褲子和鞋子還散落着面粉。右邊水池中堆着幾個碗碟,沒在水裡。池邊的地面灑落着水迹。取下手套戴上,擰開熱水。擠出洗潔靈攪進水裡,攪出泡沫,拿起洗碗巾開始洗碗。一圈,兩圈····一個,兩個····
李玫進來把兩個碗碟放進水池,摸了摸小圓的頭,又出去了。
過會兒進來去盛了碗粥,和兩屜包子一起放在推車上送出去了。
所有碗洗完,沖幹淨,先瀝在一邊,等着一會放進消毒櫃。忙完了,看着那半截門簾。對啊,不用再去送飯了,程風不在。
拉開門,打開燈,上去。樓道裡很是清冷,他們的東西靜悄悄的。拿起畫闆坐下,程風的坐墊靜靜鋪在一邊。
将書打開,翻到和程風家一樣的地方。那裡正畫到王府請能工巧匠仿造三人兵器,夜間華光瑩瑩。雪白的紙,筆尖落上去,點出一個黑點。該畫黃獅精了,該畫黃獅精,黃獅精要看見光華了,偷走寶貝。該畫黃獅精了。
雪白的紙上隻有一個黑點,筆尖點着,靜靜的。
黃獅精看見了那片華光,風雲而來,将寶貝順走。然後,它要開宴慶祝,讓小妖怪去買豬羊······黃獅精,該畫黃獅精······黃獅精,
嗯?門響了····有人上來····不是程風。是媽。
李玫端着早飯上來就看見了看着她的小圓,一隻耳機垂着,正要畫畫。她笑着說:“吃飯了。”又問:“怎麼不把電暖打開?”
小圓将畫闆放上去一層,接過母親手中的托盤。李玫将電暖打開,照向小圓,蹲下來摸了摸她的手:“這麼冷,畫畫的話電暖就不要關了。”小圓點頭。
“累了就去房間裡,把空調打開睡會兒,想下來再下來。”小圓點頭。
李玫摸摸她的頭,又去摸摸她的臉,笑着:“吃飯吧。”小圓點頭,開始吃飯。
李玫看了會,便起身上樓去,片刻下來。小圓正在吃飯,她說了聲也就下去了。
吃完飯,把碗盤送下去洗了,小圓又坐回原處。
捧着畫闆,她準備勾畫,該畫黃獅精,半人半獅的妖怪。他的毛發蓬亂嚣張,眉心要很鼓,眼珠很小······程風到哪了呢?它又冒出來了。他到哪了呢?是睡着了還是在吃東西?
程風······
坐墊淺淺的黃,剛出生的小雞絨毛顔色,白色的星星點綴着。程風的腳會放在再下面一層台階,黑色的運動鞋,黑色或白色的襪子。他的手垂在膝前,盯着對面不知在想什麼。有時他也會看她畫,側着身子,追随着她的每一筆線條。有幾次還看呆過去,直到她換紙,把他驚醒。
程風······
飛機飛到哪裡了呢?他醒着嗎?還是累了、睡了?高空裡有什麼呢?夢裡呢?夢裡,他會遇着她嗎?
程風啊,今天的海邊是什麼樣子呢?陽光好不好?
她擡起頭來。風吹開她的發,冷冽冽的,鑽進脖子裡。遠處的海水一層層奔來,越近越淡。天灰黃灰黃的,好像混進了土。太陽昏昧,在打着瞌睡。一口涼氣吸進來,從口腔直進喉嚨。風撲過來,吹在耳邊呼呼響。海水啊,随風湧來,越洗越淺,到手裡的時候就隻剩涼了。它拍打着她,湧動着她······程風······
海水奔湧···一層一層···奔湧···一層···一層···
程風···
海中出現了一個光圈,是太陽,黃黃的太陽。太陽,好漂亮的太陽,海裡的太陽。明亮光熱。好漂亮。
海中有了太陽···黃燦燦的太陽···
海水····?嗯?電暖黃亮亮的。
她低頭,手中握着筆。一個黑點映着白紙。
筆尖開始動着。先是眉眼,鼻子,血盆大口,蓬亂的須發······電暖的光好像程風遞過來的橘子······
他的胳膊搭在膝上,指尖垂着。手指細白,好像能滴下雨來。有時,真的有雨順着他的指尖滴落,叮咚一聲落進水潭裡。波紋散開,在深沉靜谧的水面輕輕消逝,讓它繼續沉睡。
潭水映着他們,偶爾,也分不清誰是誰。因為有時候,你明明看着,可她卻看向了别處。所以無法确定,究竟誰才在潭水之上。
水面深沉如鏡,她和對方互相看見。可誰才是等待的小圓呢?誰在空氣裡?隻有“叮咚”一聲,可以喚醒一切。
筆繼續動起來,黃獅精的衣袍勾出,随風飄飛。
繼而是三件兵器。華光麼,隻能盡量把兵器畫得再細緻些,再抹些線充當。
黃獅精要是不偷兵器好了,····得先不仿造兵器,不拜師學藝,不顯弄本事······
如果一切往回退去,像海浪退回海裡······
一直裹,一直退····更多沙地顯露,漸漸裹退到什麼也不剩,隻有一個巨大的坑。
它還濕潤着,殘留着海的氣息。沙子沾在手上,一點一點地撥掉。太陽淩空直射,照出來幻視。好像海又填滿了,水波蕩遍全身······
門突然開了,母親的聲音響起,叫老劉去做菜。門又關上了。
母親···母親······有風自後面撲來,吹得脊背發涼,她輕輕抖了一下。
她們一同走過的這些年,她應該要給她一個結果的。這個結果會是什麼呢?更遠的她還看不見,也不知道。就現在來看,隻能希望自己可以再努力一點。起碼,當個大概率的正常人。如果還是她們一起走下去,至少,要她安心。
如果小哲來了,母親無疑會更開心,可是又會顧及着她。如果是他們一起走下去,那她就不能隻當個大概率的正常人。她是真的要像一個正常人——可能大腦不同——他們可以這樣理解。因為他将來會有妻子,孩子。
啊···将來他們應該不會知道吧。沒有人認識她們,那麼将來他們就不會知道。小哲應該不會講吧····不要講好。這樣她就隻是一個大腦不同的普通人。等他有了孩子,他的第一個孩子出生,她就是姑姑,母親就是奶奶。他們會是這個世界角落裡普通的一家人。
現在···還差在哪裡呢?
畫闆,應該沒有問題吧,雖然畫得醜陋····哦,好像還有點畫得太多了。以後不能老這樣子。還有什麼呢?
音樂······對,耳機。她摘下了那隻耳機,看着它。不可以老是戴着,将來有了他們,是要交流的。交流······
她摸了摸嘴巴,張了張。感受到它在指下開合。又憶起了在程風家那飄渺的一聲。便回想着,試圖發出來。然而,像是廢棄多年的枯井,除了一點熱氣,什麼也沒有。
如果她不能說話,那麼,首先對方就會質疑,是否先天?他們可能會費勁一切去打聽,追溯······不!隻要将來準備結婚,對方家就一定想要了解!
不!不!不!她搖着頭,耳機落在畫上,不!不!不!
她看見程風。可是他聚不起來,隻現出了手和腿。仍舊是一腳踩高一腳踩低,胳膊架在高處的腿上。手垂在膝前,隻有半截腰身和胳膊。他幫不了她。
他幫不了。那些過去并沒有死去、消散。已經漸漸活躍,甚至,她都要看見了。
她又抖了一下,感覺更冷了。風好像吹裂了衣衫,吹皲了皮肉。
程風的手指垂着,白皙纖細的指尖溫柔地閃着光。她想握過去。還未觸到,忽然一陣大風,将她往前撲去。
抱住畫闆穩定好,他還坐在那裡,手指纖白。
門開處,腳步踏上來。是母親。她緩了緩,咽下一口。
李玫上來就看見看着自己的小圓,正笑着。然而又見她有汗,忙蹲下摸摸她的臉擦着汗道:“熱了嗎?怎麼出汗了?”
小圓的臉是有些紅。她微微一笑,要搖頭,又輕輕點了點。
“這麼熱嗎?”李玫又伸手摸進她背,也有汗,涼涼的。她再探了探她的額頭,覺不出來。又把額頭貼上去,不熱,還有點涼。手也是涼的。
“有沒有不舒服?”小圓搖頭。這狀态也不像是生病,李玫也不确定,隻能撫着她的發:“要不要上樓去歇會兒?”
小圓點了點頭,笑了笑。
“好,”拿下小圓的畫闆放在一邊,李玫說道:“那就上去歇會兒,等吃飯媽叫你。”
她們一同站起來,這才發現小圓的耳機落在了台階上。兩個垂在一起。心中微微一動,不太清楚是什麼。李玫把耳機線撈起,捏在手中,笑了。小圓接過來,塞在口袋裡,也笑。
兩人牽手上樓。房間裡,開了燈。李玫打開空調,看着小圓:“乖,睡會兒媽來叫你。” ‘睡’字出口的時候,隐隐覺得不對,撫摸小圓頭發的手也滞了下。
小圓感覺到了,捕捉到了母親眼中那一絲不安。也隻是笑了笑,點了點頭。
李玫也笑了笑,點點頭。還要說什麼,未出口,隻能點頭笑笑,撫摸着小圓的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