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邊講,她一邊暗中觀察楊知州的臉色——此人雖官位高些,城府卻好像還并沒有下頭的那些縣官深,沒聽幾句便眉頭緊鎖,手指下意識地摳着腰帶上的銀飾。
“我家也快交不上了,”嬰甯試着擠出兩滴眼淚卻不成,隻得,“爹爹叫我自己上野地裡去跑馬,來年不交場租了。”
楊知州似是被這消息震暈了,愣在原地許久不表态。嬰甯喉間暗暗一滾,不動聲色地緊盯他眉間的任何一絲變化。
知州大人也會讓她失望嗎?
許久過後,連嬰甯緊繃的腰背都開始隐隐發酸,楊知州才緩緩将臉埋進雙手之間,發出一聲長而渾濁的歎息。
……
“丁老,注意時間。”
衙役打了個呵欠,抱着佩刀倚在門邊,出言催促。
老丁頭像被吓了一跳似地打了個寒顫,從一大堆陳舊稀爛的書卷中擡起頭:“就、就、就快了。”
衙役不耐地換了個姿勢,腳尖在地面上一點一點。
“咔”的一聲輕響,老丁頭正拈在指間的書頁像酥餅皮那樣輕脆地四分五裂。
老丁頭隻得将碎片大緻拼了拼,小心翼翼合上書頁。
“大、大人,”他心虛地舉手示意,“我想再回去找找……”
此話一出,那衙役立刻炸了:“找找找,回去兩趟了,怎麼還沒找完?!”
老丁頭立刻縮回去,連聲諾諾:“哎,哎。”
“老先生,您莫不是耍我們大人玩兒吧?”衙役面色陰沉,将佩刀“啪”的一聲拍在桌上,“大人誠心請您出山,您這是什麼意思?”
“沒意思!”老丁頭被他逼得不斷後仰,隻聽後腰“咔吧”一聲,如刀砍般劇痛。他猛地一縮,捂着腰背“哎呦哎呦”地呻吟起來。
衙役見狀,也隻得暫時放過他,丢下一句“明早之前給我答複”便合上房門離去。
老丁頭獨自窩在硬闆凳上緩了許久,恨不得将桌角啃下來洩憤。
他的鵝毛軟墊、他的太師搖椅……
這事兒鬧的!
……
月色将滿未滿,王子服在院中不住地踱步。
他許久等不到嬰甯回來,心中便越來越焦灼。理智上,他自然知道尋常人不能奈她如何,可是……
想到小泥鳅帶回來的消息,他隻覺得内髒仿佛被一把捏緊,緊張得幾乎作嘔。
等到門外不遠不近地響起熟悉的馬蹄聲,他才如釋重負地迎出去:“嬰甯!”
昏暗的燭光下,棗紅馬越來越近。王子服一顆心好似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急切地想要知道嬰甯帶回來的究竟是什麼消息。
下一刻他向前幾步,終于看見嬰甯的臉被燭火照亮——
“籲——”
嬰甯猛地勒馬,一滴冰冷的水珠被甩出來,濺在王子服眼下,好似淚珠。
王子服連忙伸手擦去,這才看清嬰甯前襟和鬓發都被水打濕濕,臉也好像剛剛潑洗過,蒼白得有些透明。
“天這麼涼,怎麼弄濕了?”王子服一手提燈,另一手便要攙她下馬,“當心風寒。”
嬰甯依然躲開了他的手,翻身跳下馬,一言不發。
王子服有些習慣了,連忙跟上去。
“怎麼樣,見到知州大人了嗎?”
嬰甯給自己倒了一碗冷水,抖着手喝一半灑一半。王子服隻得用自己的衣袖幫她擦,又被躲開。
這下着實是有些傷人了。王子服哽了一口氣,手足無措。
從前情深義重,難道因他一時失言便要走向陌路?
他正醞釀着如何與嬰甯好好談清楚,眼神一瞥,無意看見嬰甯額角的那條血脈似乎格外的青紫,比平日裡顯眼得多。
再細看,才發現她頸子與耳廓都漲紅着,眼珠上一道橫亘的血絲,分明是剛剛哭過,動靜還不小。
王子服頓時感到不妙:“你……”
他剛開口,嬰甯便從馬背的兜子裡掏出個小袋子來,重重摔在桌上。
“他說,這些錢作為嘉獎,獎他們為天子分憂。”嬰甯咬牙切齒,越說越難掩哽咽,“吃幹飯的,隻當我不懂,其他什麼都沒提!”
“楊大人不願做主?”王子服腰腿立刻軟了下去,頹然坐進藤椅中,“這……這不應當啊,或許他隻是不與你說清,打算自行查證?”
嬰甯卻定定地望着他,一字一頓複述道:“他說了,如今各地都不好過,我們該恪守本分,忠勤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