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帝俊大神反複告誡祂麾下諸神的話。”
“我以前對此深信不疑,但最近,我一直在想,神的苦難和人相比,又算得了什麼呢?”
“我們神靈長生久視,可納天地偉力于己身,就算是最弱小的神,也不會像凡人那樣食不果腹衣不蔽體,每天過着朝不保夕的生活。”
“做人才苦,炎帝的小女兒精衛被海浪吞噬,連魂魄也不得安甯,玄帝颛顼絕地天通,代價是膝下三子皆化作厲鬼,再看看如今的誇父,看看女醜部落,看看你們的陶唐帝……”
“這是我看到的、或許會被時間銘記的英雄們,那我沒看到的無名之輩呢,這片土地之下,究竟埋葬了多少不甘的悲怆的怨恨的絕望的遺骸?”
“這些人在曆史的長河中無聲無息地沉睡,他們的故事被歲月的風塵所掩埋,生前,他們已經曆了無數艱難和不公,死後,他們的痛苦亦無人聆聽和知曉。”
“帝俊大神說錯了,做人苦,做人才苦啊,生老病死,貪恨嗔癡,無一不苦……”
祂的聲音充滿深深的感慨和哀傷,祂的話語仿佛穿透了時光的壁壘,喚起了那些被遺忘的靈魂的哀嚎。
說到後面,噎鳴的聲音越來越低沉,幾乎帶着一絲哽咽。
祂的身體微微顫抖,眼中閃爍着晶瑩的淚光,似乎在為那些被遺忘的人們感到悲傷,為他們橫穿一生的苦痛而哭泣。
不光彩的出身造就了噎鳴膽怯敏感的性格,但也造就了祂非比尋常的同理心。
秦琢靜靜地站在祂身邊,外表依舊保持着那份淡然若素的風度,攥緊的雙拳卻洩露出了他此刻并不平靜的心緒。
輕輕拍了拍噎鳴的肩,他的眼中充滿了想要安慰卻無從開口的無奈。
他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道自己能說些什麼。
因為他沒有資格代表人族妄下斷言,說人活得不苦,更不可能站在神靈的角度,對衆生的苦難指指點點。
“琢,謝謝你願意聽我說這些。”噎鳴轉過身來,他黝黑的臉龐上帶着微笑,泛紅的眼眶不算明顯。
秦琢心裡猛地一跳,忽然升起了一種不詳的預感。
“……噎鳴,你接下來要去做什麼?”
噎鳴道:“我不想再逃避了,盡管我的力量微薄,不足以将所有生靈從苦難的深淵中徹底解救,但我願盡我所能,讓本會消逝的生命得以延續,讓能活下來的生靈活得更好。”
秦琢沉默了片刻,他明白,這就是噎鳴下定的決心。
噎鳴深深地凝視着他,再次開口,像是要把這輩子的話都傾吐個幹淨。
“我曾想過,或許我可以用自己的身軀承載山海界時間的秩序,将無形化作有形,有形之物便不會被無限主神以及天魔輕易擾亂。”
“這麼做我一定會死,而且也無法保證在我死後,歲月之力能依照我的設想順利成型。”
“我需要幫手,一個精通歲月之力的幫手。可燭龍做不到,帝俊也差些,直到我認識了你,琢。”
“你的能力能夠使時間趨于穩定,也就是說,你是唯一一個能夠保證歲月之力凝聚的存在。”
噎鳴依然含笑看着他:“琢,你會幫我的,對嗎?”
這麼膽小的神靈,在談及死亡之時,居然是帶着笑容的。
“幫你?你是要我幫你去死嗎!”秦琢突然感到一身煩躁。
他什麼都做不到,什麼都改變不了,為什麼非要讓他來這裡走一遭!
燭龍鎮守九幽,噎鳴身化長河,女醜曝屍荒野,誇父逐日而亡,既然這是早已注定的命運,而自己隻能做一個旁觀者。
秦琢曾告訴燭龍,他不信命,命運卻冷漠地回答他,信也好,不信也罷,都沒有差别。
在他們相遇之前,他們已經永别。
可是,可是……
如果噎鳴不這麼做,飽受歲月之亂的山海界又該如何呢?
僅僅是活着就已經夠難的了,無限主神卻偏要再懸一把刀在衆生的頭頸上。
噎鳴面不改色,仍舊望着他,那目光很是笃定,似乎料到了秦琢一定會答應。
祂的預料是正确的。
發洩似的地罵了一句後,秦琢便冷靜了下來,噎鳴的死亡是不可避免的,而自己的存在,就是為了确保祂的犧牲有其價值,時間之河的誕生萬無一失。
“你打算何時……何時……”他眸光閃爍,最後那幾個字怎麼也說不出口。
噎鳴一哂,打破了他的尴尬:“沒什麼不可說的,你不必如此避諱。”
停頓片刻,又道:“雖說此事應是越早越好,但我想再過幾日——我還沒來得及同燭龍他們告别呢。”
秦琢問:“你會叫上他們嗎?”
“當然。”噎鳴理了理自己的衣衫,挺直了脊背,“不僅要叫上他們,我還要召集諸天神靈以及山海百族。”
“昔者,我的外祖共工撞倒不周山,天柱折、地維絕,山海界的秩序從此出現裂縫,讓無限主神有了可乘之機。”
“如今,我噎鳴,将重鑄山海界的流光歲月!以無垠無盡之長河,補全不周山之缺!”
“縱千劫萬難,亦在所不惜!”
祂豪邁地張開了雙臂,面色紅潤,眉宇舒朗,身上盡是前所未有的意氣風發。
秦琢看着噎鳴,也看着祂身後的滿天星辰。
夜空中的繁星點綴着整片宇宙,一輪銀月懸挂在中天。
他恍惚了一下。
月亮,快要圓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