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家以前是有錢的。葉福兒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被她爹抱上山,她家的田一層一層從山頂鋪下來,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像層層疊疊的魚鱗。她爹不僅有錢,還有野心,有天他跟村裡另一個地主魯泰一合計,就進城做生意去了。
一進城就糟糕了。城裡花花世界,她爹一去就不回來了。娘天天托人去城裡捎信,從來沒有回音。每次回來的隻有魯泰,那時候他胡子還沒現在這樣多,身材也沒現在這樣肥碩。他每次來葉福兒都很高興,因為可以聽到爹的消息。她爹是在城裡賭錢,賭了多少魯泰不說,隻是唉聲歎氣道:“老葉可不能這麼下去呀。”
她娘就哀求他把爹帶回來,魯泰每次都答應,可回來時還是一個人。一見到她娘,他就拖着調子,搖着腦袋歎氣道:“大嬸子,我勸了,但老葉不聽,我也沒辦法啊。”
她娘就哭。那些天她娘經常哭,葉福兒也跟着一塊哭,後來發現她哭後娘更傷心了,她就不哭了。葉福兒忍不住怨她爹,他幹什麼不回來呢?哪怕回來後再去賭也可以啊。
兩個月後她把她爹等回來了,可她爹完全變樣了。從前她爹那麼高,胳膊那樣有力,現在背卻駝了,胳膊也耷拉着,像兩條浸水的麻繩。她爹一看見她們就哭了,叫道:“春梅,福兒,我完啦。”
她爹把田全輸光了。她爹說一開始隻是跟魯泰去玩玩,可魯泰一直赢,他一直輸,他不服氣,就一直賭,回過神時已經輸的太多了。魯泰說這下他回去可怎麼辦呀,他心想今天運氣不好,明天再試一把,把錢赢回來。這一試,還真赢回來一點,可下一把他又輸了,輸了赢,赢了輸,他沒注意債滾的越來越大。魯泰時不時來賭場看他,搖頭說他再赢幾把才行。他心想已經這樣了,要不赢回來哪有臉回去,等最後一把賭完,跟他對賭的人笑嘻嘻道:“葉老爺,您沒錢啦。”
他這才發現錢都輸完了。他回來時想,要不一頭跳下去,死在河裡算了。可他一想到那樣就再也見不到他老婆孩子了,他就還是回來了。
她爹一說完,娘就抱着他哭道:“你不能死!老爺呀,你活着就行,活着就行啦。”
人活着,就要還債。他們隻能把田賣了,魯泰說都是一個村的,與其賣給别人不如賣給他。她爹覺得不錯,賣給熟人心裡好受些,仿佛那田還是自己的。那些魚鱗般閃閃發光的田換來了魚鱗般閃閃發光的銅闆,兩者都是一個顔色。
把田賣了後,葉福兒就不是大小姐了,可她不覺得苦,隻要一家人還在就好。她爹下地,她娘織布,她又下地又織布。葉福兒有力氣,願意把自己又當男人又當女人使。有天太陽太大了,她爹心疼她,就讓她早點回去。葉福兒不願意,她爹就說口渴,讓她打水去。葉福兒知道他是想讓她歇會兒,她看看火辣辣的太陽,又看看汗流浃背、快曬化了的爹,就讓她爹去樹蔭下歇着,她打完水他們再一起幹活。
現在想來,她不該去打水,也不該讓她爹去樹蔭下歇着的。葉福兒回來時沒在樹蔭下看見她爹,也沒在田裡看見她爹,她把盛着水的荷葉子一扔,滿地裡找她爹。最後她在田埂下找到他了,她爹好像是摔了下去,脖子歪着,眼睛凸着,一灘血墊在後腦勺下。葉福兒心突突地跳,淚水一下子湧了出來,她跪下來搖着她爹,急聲喊道:“爹!爹!”
葉老漢沒有反應。
他死了。
她爹是摔死的。村裡人都說他太老了,眼一花,腳一溜,人就沒了。
是她害死了她爹。娘沒怪她,可娘的眼淚在怪她。一看見娘流淚,她就心疼,比紮刀子還疼。娘從沒流過那麼多淚,好像要把人哭幹,哭到她爹下葬那天,娘一腳栽進了墓坑裡。娘也走了。
窮人最怕喪和病。葉福兒身上壓了兩樁喪事,她自己都不知道怎麼辦好了,隻好去求魯泰。在她認識的人裡,魯泰最有錢。
魯家給了她錢,她把自己給了魯家。
葉福兒沒想到自己能做魯家的少奶奶,這簡直是天上掉餡餅。她誠惶誠恐地上了轎子,誠惶誠恐地跟魯庚午拜了堂,發誓絕對要好好報答魯家。魯庚午嫌她破落,婆婆更是看不上她這隻麻雀,家裡唯有公公待她好,葉福兒猜那或許是因為她爹,心裡時常感激他。
她對魯家三人是一樣的好。魯家幫她安葬了爹娘,她就算給他們做奴才也是甘願的。但魯庚午跟她分房時,葉福兒還是難受。丈夫這樣讨厭自己,做妻子的哪能不傷心。爹娘死後葉福兒已經很久沒哭了,但分房那天後,她又開始掉眼淚了,在晚上,一個人,靜悄悄、偷摸摸的。
葉福兒不由得懷疑丈夫在外是不是有人了。魯庚午就住在她隔壁院子,晚上她聽到魯庚午會出去。有時候,女人有一種敏銳到近乎可怕的直覺。
一天晚上,她跟蹤了自己的丈夫。要是魯庚午出了魯家,那就一定是有人了。可他沒出去,葉福兒心想難道是個丫鬟嗎?想到魯庚午甯願找個丫鬟也不願找她,她心裡更難受了。她看到魯庚午進了一間屋子。塵埃落定。魯庚午是跟魯家裡的人在偷情。
葉福兒愣愣地在那屋子外看着,她知道這鍘刀遲早要落到自己頭上的,但真落下來還是痛。她捂着嘴默默地哭了,哭着哭着,她聽到屋裡的女人叫了一聲。那聲音有些耳熟。葉福兒一愣,鬼使神差走到窗邊偷聽了起來。那女人又低低地叫了一聲,葉福兒這下聽清楚了,跟她丈夫上床的是她婆婆胡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