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祝一下,慶祝李凡願意嘗試治療了。
“有什麼玩兒的,怪曬的,齁兒熱。”李凡躺在床上能聽見窗外的蟬鳴,它融進電風扇的呼嘯聲和鐵皮發出的噪音成為夏天裡的獨特色彩。他決定給他久哥發個消息,看看這麼熱的天氣他久哥要是沒空的話,他可以帶藥上門找他去打。
江佳發消息時那份喜悅發生了量變,它變得更多,但也滋生出更多的新問題。隐約覺得她弟弟現在的希望跟謝斯年肯定有關系,這是個好事。但到底兩個人之間有什麼微妙關系呢?她又說不太準。
管不了這麼多了,“哎,治好的幾率多大?”她問。李凡好就可以,至少慢慢有希望了。
“我不知道。”發完短信的李凡扔下手機,兩手蓋在胸口上微微閉眼惬意享受着三檔的電風扇吹來的呼嘯大風,任它經過臉頰吹向牆壁再折返回來撩動長長的睫毛,他甚至想幼稚地擡起頭沖着電風扇張大嘴巴聽聽風往裡灌的聲音,“說短期能控制,具體我不知道——久哥幫我問的,我就拿個主意。”
他久哥軟磨硬泡他了?還是怎麼着了?不對這小子向來軟硬不吃啊。喜悅裡的問題開始冒泡泡,她拍一把李凡的大腿問:“那你怎麼拿得這個主意?”
李凡被問住了,為什麼呢?倆手枕在腦後翹起二郎腿看天花闆,“等死的路上掙紮一下吧,”他說,“我媽生我,就是為了讓我嘗試不同的可能。”現在除了死去的媽媽,有别人也需要他了。
“嘗試”字眼正在江佳的神經上蹦迪,對啊!這不得好好嘗試一下?然後吳奕樂就被生拉硬拽喊出來了,離得近找了個街邊的報刊亭,借人老闆的扇子扇扇風,一人手裡一瓶冒着涼氣的瓷瓶酸奶。
“幹嘛啊非喊我——小煩人精你姐怎麼茬兒啊?”吳奕樂抓起酸奶吸管往嘴裡怼嘬得滋滋作響,往報刊亭的不鏽鋼台子上一靠,随手指向滿臉興奮的江佳茫然問:“她今兒哪根筋搭錯了?熱都要熱死了。”
熱得一頭汗的李凡旁若無人翻起一旁老闆陳列在架子上曬到掉色的《意林》,嘬一口酸奶擡頭時吳奕樂正扥着衣服扇風,“你問她不就結了。”李凡低頭繼續看書,明明才上新不久已經被很多人翻看過了,微微泛黃的紙上“我不是瘋了,我是餓了”那篇文章他剛看到喬·吉拉德出生在底特律市貧民家庭。
江佳開心起來手裡的酸奶罐遭了殃,生生地撞在吳奕樂手中罐子上發出悅耳的夏季脆響,“叫你出來一準兒有好事兒!”伸手從褲兜裡掏出褶皺的一張紙,上面有中文有英文,強勢地塞進吳奕樂手裡并眼神示意:“???看看上頭寫什麼了。”
能寫什麼?又不是買彩票中個女朋友,吳奕樂放下酸奶罐抱怨地翻看:“這怎麼全都英……”還沒有牢騷完,他意識到這是一張治療惡性腫瘤的藥品說明書,“治療……”
他隐約記得白血病也是惡性腫瘤的一種,“哪兒來的?”難以置信地擡頭時,江佳沖身後托臉看書的李凡擡擡下巴,“卧槽?!真的!”理解江佳什麼意思的瞬間,大熱天裡吳奕樂仿佛從頭到腳澆一盆涼水過電了一般涼快得汗毛立起來。
“嗨嗨嗨!甭看了樂仔!”吳奕樂激動地将說明書攥成一團,跨過中間的江佳伸手扒拉人李凡,認真問:“花多少錢?”
李凡被問得一怔,雖然知道這倆人在為他肯治病開心,但沒有料到吳奕樂先問個這麼八竿子打不着的問題,“啊?什麼花多少錢?”他疑惑地反問,
“诶這說明書沒用了吧?”他意識到說明書差點被捏爛轉臉問江佳,江佳則又以相同動作回應了一下讓他問李凡。
李凡茫然地搖頭,摸摸逐漸長出來碎劉海:“沒用了啊,你急着上廁所啊?”
“上什麼廁所!少打岔,”吳奕樂當場反駁,“我問你花多少錢,認真的,說好的你想通了樂哥不能不出力。”
還有這事兒?江佳震驚地看向李凡,狗樂樂皺起眉頭不像是說假話啊。
不以為然的李凡繼續看書,伸出右手攤開手心說:“兩萬,掏錢吧。”
“兩……兩萬?!”吳奕樂悄咪咪收回剛才的手,“你唬我的吧。”這哪兒是他一時半會能掏出來的。
吹出去的牛一時半會沒辦法兌現了,一次就兩萬?吳奕樂人傻了。
嘿嘿一笑的李凡從“世界上最偉大的銷售員”中抽離出來,合上書抹平:“對,逗你的。”
“嘿你這人!”吳奕樂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你這次怎麼……”
怎麼想到治病試試?他想問又不敢問。為什麼不治其實人人心裡有個大概其的答案,無過于費用高昂、治不好、活下去沒意思。但它不能說,不能忘,隻适合收藏起來,你知道、我知道,大家都知道就夠了。
即便大家想讓李凡試試,試着活下去,沒有原因理由的。
如果非找個理由,那就是今年的夏天與去年足夠不一樣,并且和來年不同。
綠蔭蟬鳴在報刊亭喝瓷瓶酸奶的下午,李凡背後時不時傳來打瞌睡的老闆吹電風扇時搖頭擺尾帶來的一絲絲清涼,“我不止一次想過死了沒什麼不好,”背靠報攤亭案闆的李凡擡頭順樹蔭縫隙投射下來的光看去,滿天蔽日的樹葉仍能從陰影中滲透進光,他在豔陽高照、回響蟬鳴的夏日談起設想過的結束:“但死挺難的,天橋跳下去讓車撞了司機會有負罪心理,找一高樓跳下去人會吓着,砸到人會傷及無辜……”三個暢想未來的發小兒對以後的期盼不再是随時可以打遊戲,不再是看小虎隊演唱會,而是在陽光下聊起看似離年輕人很遠的死亡。
說到這裡,李凡輕松地沖二人一笑,“主要是不好看,如果能安安靜靜死在這樣好的陽光下就好了。”這樣的話從他嘴裡說出來略帶違和,如果不聽他說了些什麼,最吸引人的是他笑起來小虎牙顯得人白淨可愛的面龐。“我想把命還給我媽,把往後沒有我的好日子歸裡包堆兒還人李慶華他們一家子。”
“可他們不要——除了我媽他們都不稀罕。”
“既然哪條路都不通,我就隻能活下去往前走走試一試。”李凡平靜說。“反正最後結果是一樣的,多試一下沒什麼不好。”
他們沒辦法和李凡感同身受,隻知道自從心裡有李凡入住之後一旦想起他的人生過往,經年的瘙癢逐漸變成的刺痛,此時又一次發作。如今,現實再糟糕李凡也有在變好。
胡同口路過的騎自行車大姐按響車鈴铛,炎熱的空氣被打上了高聲音符,“我想過離開這個世界,但我怕活得窩囊死得憋屈。”他有些舍不得,特别舍不得像久哥這樣親密的朋友,“現在也挺好的,萬一我可以有更多的時間呢。”如果他死了哪些無處可說的秘密與情緒,誰能跟他久哥分享呢?
遠處拆遷的拆遷蓋樓的蓋樓,午後鑽地機再次铛铛作響,這個世界好忙;沒人關心老報刊亭褪色生鏽、綠外漆掉渣伸手一碰就會蹭一手,如他一地雞毛的生活一般。與之有别的是,即将墜入深淵離開這個世界前的空檔,他久哥、佳姐和狗樂樂順着一根蛛絲抓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