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腳下一頓,回過頭驚疑地看向魏璎珞。
“也許傅恒自己并沒有意識到,他在圓明園同我提起你時,言語間多為贊許。爾晴,我原本因為你費盡心機嫁給傅恒而對你頗有微詞,如今看來是我錯了,你才是最适合傅恒的人。”魏璎珞完全沒把我當外人,毫不避諱地說出她心中所想,“我和傅恒性子十分相像,而太過相像的人在一起是不會有好結果的。你卻不同。我聽他說起你們的事,便覺得你們雖然時常吵鬧,卻總有辦法給彼此台階下,你進我退,甚有意趣……”
難道是旁觀者清?這,我怎麼絲毫沒有察覺?
“爾晴。”魏璎珞笑容恬淡,言辭誠懇,态度釋然,一字一頓道,“我是真心希望,你和傅恒能夠幸福。”
照理說我應當高興,能夠從魏璎珞嘴裡聽到祝福的話足以證明我的“成功”,我也該為今後爾晴不會再死在魏璎珞的手下而感到慶幸……可我心裡隻是麻木不仁,甚至隐約有一點點消沉。
我微微颔首,轉身走到宮外,坐進轎子前不禁又回身望了望這座高高的宮牆,内心百感交集,難以言表。
日子終歸是要我自己過下去,旁人看好與否,都不重要。
當晚我便搬回到府内。傅恒幫我前後打點,還問我今日進宮做了什麼。我沒心情,随口敷衍了兩句,傅恒見我興緻不高,便也沒再多問。
沒過兩天,蘇家便來人接蘇靜姝回去了。杜鵑背地裡向蘇家小厮打聽到,這是蘇靜好的意思,具體緣由則不得而知。
意料之中。我躺在院兒裡的搖椅上,一邊吃石榴,一邊聽杜鵑娓娓道來:“那小厮還說,純妃為生皇子吃盡了苦頭,整整疼了一天一夜,好幾次命懸一線!太醫和接生嬷嬷都束手無策,太吓人了……”
我忽記起一事,打斷杜鵑的話問:“馬場怎麼樣了?”
“馬、馬場……”杜鵑支支吾吾,十指交纏在身前,低着頭面露難色。
我放下石榴,坐直身子盯着她,追問道:“說呀。”
“少爺把馬場賣了。”
我先是一怔,随即覺得有些心累,嘀咕一句“賣便賣了吧”,回屋休息去了。
其實後來傅謙找過我,說是傅恒送了他很多幅字畫,以此向他讨要馬場。
“馬場的事便包在我身上,嫂嫂大可放心,待修整妥善,我必定及時前來告知。”傅謙拍着胸脯保證完不忘補充一句,“兄長與嫂嫂真是夫妻恩愛。”
聞言,我頓時想起那年千秋令節後有一回我進宮請安,容音告訴我,不少貴夫人都特别羨慕我與傅恒乃郎才女貌、琴瑟和鳴,亦覺得我舉手投足間盡顯不凡氣質,更有甚者褒贊我為滿蒙第一美女……我當時直覺肝膽俱顫、無比荒謬,半字不敢多言,遂一笑了之。
如今想來,當真是人生如戲,戲如人生。
我謝過傅謙,卻一時半會兒再對騎射提不起興趣,每日不是窩在屋裡讀詩、練字,便是跑去廚房做糕點。
傅恒或許認為我有些奇怪,但一直沒問我緣由。
幸好沒問,問了我也答不上來,若是說錯了什麼話,又要吵架,不如詐啞佯聾。
【1748】
日子就這麼不鹹不淡地過。乾隆十三年正月,金川攻戰複起、其勢洶洶,張進剿失敗、損兵折将,另一噩耗随踵而至:皇七子永琮罹患天花,不治而亡。
容音悲痛欲絕,整座富察府亦彌漫着哀切之情。
傅恒進宮探望,臨去前我提醒他,務必告訴魏璎珞要常帶着和靜公主去長春宮。傅恒深知我意,朝紫禁城策馬疾奔,然入宮後才得知容音已久卧病榻、不宜見人,他最終隻見到了乾小四。
乾小四稱容音病容憔悴,近來時時夢見碧霞元君在召喚她,且她已許下心願,病好後要親自去泰山還願。乾小四答應容音會同她一道前往碧霞宮祈福,命傅恒操辦東巡事宜。
傅恒回府後與我說了一切。我見他情緒十分低落,一時不知如何勸好,隻能向他保證我會常去陪伴老夫人,令他稍稍安心。
三月東巡未歸,容音便因病崩逝于舟上。帝哀痛至極,命傅恒辦理喪葬事務,回京後辍朝九日,且親定先皇後谥号為“孝賢皇後”。四月,因傅恒恪盡職守,乾小四嘉獎他加太子太保之銜。
然而,傅恒仍有好一陣子沉默寡言、心事重重。我不再同他鬥氣,亦有點擔心他的身子,端了藥膳送去書房,他應是怕我再下藥,每每謝過卻不曾動。也罷,是他沒口福嘗到我親手煮制的藥膳。
六月,讷親入川,會同張共拟破敵之策,終敗北,死傷情況慘不忍睹,一身傲氣愣是被敵軍打了個精光,而接下來他面對戰事又持以消極态度,常躲于軍帳内,凡決策之事能避則避。至七月,乾小四接緊急軍報稱金川戰事告急,連夜召集一衆大臣商議軍機,卻又于此時接到張、讷互相推責的奏疏……
帝怒極,繼而深感失望,傳召二人馳驟回京,後因平亂不力将其賜死,接下來兩個月戰況始終毫無進展。
九月,傅恒自請出征金川,乾小四授他保和殿大學士,署理川陝總督,經略金川軍務。老夫人得知此事後整日以淚洗面,她已經失去了一個女兒,實在不想再失去一個兒子。
家中幾位兄長輪番勸慰,老夫人至此明白事難更改,便叫上我同去廟裡祈禱神佛,保佑傅恒平安。
那晚,我幫傅恒收拾行囊時說:“明日我要和額娘去廟裡拜一拜,先跟你打聲招呼,别到時候找不到人,又嫌我亂跑。”
傅恒無奈:“我幾時嫌你亂跑了?”
我心虛不應,他的确沒說過。
傅恒又說:“你打算向神明求什麼?”
“馬場啊。”我陰陽道,“一個專屬于我的,不會被任何人尤其是女人随意出入的馬場。”
傅恒撇動嘴角,似有不滿:“你應當祈求我平安回來,若我回不來,莫說馬場,你現在擁有的所有名利地位都……”
“都如何?”我搶言道,“你若回不來,我便搬去京城郊外的庵堂,當着外人青燈古佛了此一生,但實則我會拿着富察府每月給我的銀兩,偷溜去京城裡的各家館子裡吃個遍,反正到時候你也不知道!什麼名利地位,統統沒有填飽肚子重要……”
傅恒被我此番荒謬言論氣笑了。
氣笑也是笑。我松了口氣,這麼長時日以來,傅恒總算是笑了。
十一月啟程,乾小四賜宴重華宮,行告祭典禮,又命諸皇子及來保等人送至良鄉。路上耗時一個月,終于,傅恒在十二月中旬率軍抵達金川前線。
而在京城,乾小四命人籌備萬壽慶典,且下旨讓我同去圓明園為太後賀壽。說是賀壽,不外乎想借此安撫我的情緒,亦令在前線征戰的傅恒安心。
我知傅恒定會凱旋,是以并不擔心,隻是那日聽聞他向乾小四接連奏請了十二道上谕,我心口沒來由地刺痛了一下……莫名其妙。
來年二月,傅恒勝利班師,回京述職時他身穿短褂騎在高頭大馬上,英姿勃發,好不神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