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離宮後如約來到崇文門取手爐,回府路上想到德勝的話愈發不放心,忙又趕回了紫禁城,遣一小太監叫來德勝詢問事情進展。
許久,我看見德勝的身影出現在不遠處的牆根後。
他在原地打了幾個轉兒,猶猶豫豫地朝我走來,三兩步便停頓一下,兩手先是揣在身前不停摩挲,後又擡到額角拭汗……我意識到事情有變,往前邁了幾步并輕聲呼喊:“德勝!”
德勝隻得小步跑來,停在我面前,頂着一張難看至極的臉同我說:“事情都清楚了……傅恒大人,五阿哥的事弄清楚了。是純妃,不,現在應稱呼為,蘇答應,她教唆愉貴人用參片使五阿哥昏迷,嫁禍令妃娘娘……”
德勝所說種種皆與舊世無異,他不知道,自是害怕,可我是知道的,因此反而放心了不少。
“還、還有一樁事……”德勝垂着腦袋,神色極為糾結,支支吾吾道,“皇後娘娘徹查此事,命人把玉壺關進慎刑司審問。玉壺受不住嚴刑拷打,供出了一樁與……與先皇後有關的舊事……”
我心口一緊,當即催問是何事,實則已有猜測。
“彼時長春宮失火,是蘇答應指使人做的,後來七阿哥感染天花,也是蘇答應讓玉壺把天花病人用過的東西夾帶進宮,再送去了長春宮,事後又讓王忠把東西拿去熟火處燒毀……”
果然。
我心亂如麻,耳邊德勝的聲音不甚清晰:
“傅恒大人!奴才本不該同您說這些,但事關先皇後,奴才不敢不告訴您真相!還請傅恒大人莫要同旁人提及,求傅恒大人保奴才一條小命!”
“好。”
我渾渾噩噩轉身便走,身後隐約傳來德勝一聲聲歎息。
一回到府裡,我便直接去找了爾晴。不知為何此刻我迫切地想要見到她、需要見到她,哪怕不說話,隻靜靜地待在她身邊,于我而言也是一種莫大的安慰。
我疾步來到卧房,門都沒敲徑直闖入。
爾晴吓了一跳,手裡的書掉在了地上,直愣愣地看着我:“你……你回來了啊。”
“嗯。”
我想想自己确實冒然,連忙拿出小手爐遞給她,随後撿起地上的書,撣去灰塵放回桌上。
“這小玩意兒還挺精緻,抱起來比舊的那隻舒服……”
爾晴捧着手爐左看右看,貌似很是滿意。我漸感寬心,同她念叨起偶遇德勝還有五阿哥的事,但思索一番,暫未提及姐姐。
“但凡是個正常人都不會如此想不開,放着好端端的聖寵不要,偏要惹禍上身?”
爾晴如是作評,與我想法不謀而合。
本應多說兩句慢慢把話引到姐姐之事上,但在她身邊待這片刻,我緊繃的神思倏然松懈下來,加之徹夜未眠,又去了一趟崇文門,還聽得那般沉重的真相……我困意襲湧精疲力竭,再無力氣言語一字。
許是看我面色不善,爾晴起身點了一支安神香,對我說:“我去陪陪孩子,你先在這兒睡一覺,等吃飯時我再來叫你。”
我應了一聲,正往床邊走去,忽聽爾晴又說:
“去睡床。”
說完便出了門。
我怔了怔,走到床邊撩開床幔,見床上已鋪好被褥,不由得心中一暖。當褪去衣物躺進被子裡,我又發現腳邊放着一隻尚且溫熱的湯婆子,唇角更是不由自主地揚了起來……
後來我才知道那天晚上,爾晴每兩個時辰便讓下人把新的熱水灌到湯婆子裡,以保它時時溫熱,待我回來便可直接用之驅寒。此事是杜鵑悄悄告訴了元瑞,元瑞又悄悄告訴了我。我聽後心中既暗喜又無奈:我和爾晴之間,何時才能不再需要那麼多外人?
而當下我隻覺困頓,沉沉睡了一覺仍不甚解乏,午時同爾晴吃飯,胃口亦是欠佳。
爾晴給我夾了一塊她親自腌制的蘿蔔,說是可以開胃理氣。我不願掃興,淺嘗一塊,竟是意想不到的口味清爽,點頭應道:“酸甜可口,微辣提鮮,很不錯。”
“那是!獨門秘方!”
爾晴很是得意,繼而問及五阿哥的事作何收場。
我蹙眉歎息,放下筷子,同她講明今事的來龍去脈以及當年的真相,卻在提到蘇靜好時寥寥帶過,因為,我不想另生事端。
“怎麼會……”爾晴驚到語怔,良久才緩過神兒,喚了我的名字,“傅恒。”
我瞧她面色糾結欲言又止,便猜她是想勸我卻不知從何開口,遂先道:“蘇靜好已被褫奪封号降為答應,幽拘于冷宮,再無複寵的可能。真相皆已浮出水面,姐姐的在天之靈可以安息了。”
爾晴歎了歎,随後問我:“我下午要去街上,你要不要與我同去,散散心?”
“我今日有些累,改日吧。”
話雖如此,午後院子裡冷清空蕩,我甚不習慣,便改了主意駕車出門,先去爾晴常吃的點心鋪裡買了山楂糕,然後駕車直奔茶樓,自始至終未叫人知會她。
我向老闆問清她所在的閣子,落座于她隔壁那間。豈料,那閣子裡發生之事遠比台上唱的戲精彩得多:
爾晴與杜鵑好一番交心,說的話乍一聽匪夷所思,細細琢磨竟是蘊着微妙智慧,令我大為驚奇。後又遇到趙孫兩家夫人挑釁滋事,爾晴隻消三言兩語,便使對方灰頭土臉、落荒而逃,着實有趣。
“杜鵑,咱們走吧,今日實在沒有興緻再聽曲兒了!哼!”她闊步走出茶樓大門,看見我的馬車不由得疑惑,問杜鵑,“馬車怎麼在這兒?”
杜鵑自然不明白,一回身見了我,便驚道:“是少爺!”
我站在茶樓門口靜靜看着爾晴,回想她剛才的言行舉止,不自禁笑起來,随後走到她身邊,牽着她步上馬車,一同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