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梧寒也不理他,費半天勁将那木桶提進屋裡後,便在臨近窗邊的竹榻上靠着,雙腿屈起,膝蓋上放着一卷書,自顧自看起來。
昭南感覺新奇,在這破屋裡轉了一圈,很快又開始無聊。他走到蕭梧寒身旁,拿腳踢了踢那張破竹榻:“帶你出去玩啊?”
蕭梧寒猶豫一下,有些不情願地将視線從書上移開:“我體質弱,娘不叫我出去。”
“那你天天待在這兒多無趣?不很快就要給悶死了。”
“不會悶。”蕭梧寒晃了晃手裡的書,那書對于他來說有些太大太厚了,得兩隻手撐着才能舉起,“書中自有黃金屋,我看一本書便如你出門走一遭,甚至比你雙腿能到的地方更遠。”
昭南從未見過如此少年老成的小孩,與自己完全不同,忍不住暗自發笑。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裡路,你天天這麼讀下去,早晚要陷入虛無。”
未曾想蕭梧寒看了他一眼,慢吞吞道:“《金剛經》有言,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身為寺中僧人,連這點你都不明白?”
昭南本從來對自己的身份不以為然,不知為何這會子突然被個小孩反将一軍,臉上不由轟的一下就燒起來。他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腦門,渾不在意道:“他們都懶得教我,算了,我也不稀罕,那些個字跟龜爬似的有什麼意思?還不如下河摸魚好玩。”
蕭梧寒吃了一驚:“出家人不是不得殺生嗎?”
“摸幾條魚而已,那又怎的?”昭南振振有詞,“我也不愛吃魚,我嫌腥,摸了也就放了,就圖個好玩。”
“魚兒何辜。”蕭梧寒半晌無語,幹脆又看起書來。
昭南卻笑道:“我猜你活到這般大,連山裡最近的那條河都沒去過罷?走,走!今日索性帶你去瞧個新鮮!”
“哎,你不需要上早課嗎……”
說話間,蕭梧寒已經被昭南一把拽起,不多時兩人推推搡搡出了門。
冥鴻扶着門框目不轉睛看着,低低咳嗽了兩聲,見狀連忙跟上,身形又晃了一晃。張初景連忙攙住他手肘,不過還未再有動作,周遭景色已由夏入冬,又換了一副蕭索景象。
北風呼嘯,冷得刺骨,原本破洞的窗戶被油紙糊好。
屋裡竹榻上,蕭梧寒的咳嗽聲一陣又一陣地傳來,連綿不斷,幾乎沒有停的間隙。與半年前相比,他非但沒怎麼長,身形反而更加消瘦,連下巴都越發尖利。枯黃的長發胡亂披在身後,随着他的咳嗽微微起伏。
這一幕倒叫人想起先前冥鴻描述的,自己剛被昭南救下時的慘狀。
昭南從門口沖進來,冒冒失失的,騰出一隻手來把門關好。
他臉上耳朵邊和手背俱被凍得通紅,這時喜滋滋地将懷裡的東西擱在屋裡唯一的一張竹桌上:“瞧我給你帶什麼好吃的來了!”
從他臂彎裡滾出數個紅澄澄的柿子,有一隻還從桌沿掉下來,砸到地上。
昭南啊了一聲,連忙彎腰去拾,但見那熟透的柿子已然破了一半,流出果汁來,不免可惜。小心翼翼捏起,熟門熟路找了個破碗,将它放置其中,獻寶似的端到蕭梧寒面前。
“快嘗嘗,據說這種流了蜜的最甜。我聽和尚們說,這玩意兒潤肺止咳,你多吃些,說不定有用。”
蕭梧寒笑了笑:“這一個給我就好了,我脾胃虛寒,不敢多吃。”
昭南眼中閃過一絲失望:“還有這一說?我怎麼不知道?”
“《本草綱目》裡有提及。”
蕭梧寒拿青白的手指執筷,挑了一小塊柿子肉放入口中,還未來得及細細品嘗,突然噗地一聲盡數吐出,劇烈咳喘不已。他這一波咳嗽來勢洶洶,險些教他背過氣去。連被子上都被噴的血點斑斑,甚是恐怖。
昭南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除了幫他把碗拿開,不知道該幹什麼。見他半天不好,終于鼓足勇氣幫他拍背順氣。臉上慘白一片,顯然是被吓着了。
那天過了好久,等蕭梧寒咳去了半條命後再度躺下閉目,昭南忽然下定決心似的問道:“我想開始識字,你教我可好?不耽誤你太多功夫,我遇到不懂的再問你。”
蕭梧寒點點頭,嘴角微翹:“日落東山水倒流,你倒是突然改性了。”
昭南從蕭梧寒家裡借了一本《本草綱目》,回寺裡後便沒日沒夜看起來。這本過後,他又磕磕絆絆讀起《黃帝内經》《難經》《傷寒雜病論》《神農本草經》。
等他看到《神農本草經》時,蕭梧寒已經勉強又挨過一個寒冬。隻是纏綿病榻太久,皮膚慘白如紙,兩頰如胭脂色,身上瘦得不成樣子。在院子裡多走兩步路,都能聽到肺裡呼噜呼噜,口中一片血沫。
書裡說,此病因乃勞熱生蟲在肺。确實有一定傳染性,需得治瘵疾,殺瘵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