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青雲渾身一震。
心提了起來,随之望去。
隻見堂屋一角,有一張寬大的拔步床,床上似乎躺着一個人,熟悉的輪廓,刻在骨子裡的影子,在人群遮擋中顯露出一角。
晏青雲呼吸一窒,感到天旋地轉,身邊人的說話聲、禮樂聲、鞭炮聲……通通聽不見,視野中隻剩下那個躺在床上的人。
幾乎是本能反應,晏青雲木呆呆地向前走了幾步。
時隔多日,他再一次見到了他。
他和上次見面時大不相同了。
最大的不同是瘦。
他的肌肉變得松散,手臂大腿都軟塌塌的。
以前他渾身肌肉虬結,胸肌,腹肌,肱二頭肌,肱三頭肌,全身哪哪都是肌肉,充滿力量感,現在他瘦得像個小孩子,仰躺在那裡,破舊青衣下肋骨分明。
他的膚色不像正常人那般紅潤,而是呈現出一種病态的灰敗之色。緊閉的雙眼下,眼窩深陷,長發散亂地鋪在枕上,曾經的黑亮如今卻黯淡無光。
胸口的起伏幾乎難以察覺,呼吸如同遊絲般微弱。
雙手無力地垂在身體兩側,手指骨節突出,那雙曾挽雕弓,降烈馬,殺強敵的大掌,已經瘦到幾乎皮包骨。
晏青雲感覺自己好像被什麼看不見的罩子給罩住了,使他不能動一下,隻能瞪圓了一雙眼,牢牢盯住那個人影,連呼吸都忘了。
空氣仿似凝固,廳堂内的各種聲音變得那麼遙遠而不真實。
晏青雲怔怔的,一股熱流從心底湧出,湧上眼眶,讓他眼睛一熱鼻頭一酸,差點抑制不住那種酸楚。
長久以來自以為沒事的假意豁達,在仇人懷裡虛與委蛇的嬌笑,面對任何人都要壓下去的委屈,夜深人靜輾轉反側時的孤寂,那些被他好好收藏在陰暗角落裡的種種情緒,在見到甯知遠的一瞬間,一下子齊齊湧了上來,讓他臉上頃刻間退盡血色,身子搖搖晃晃幾欲傾倒。
他往後晃了一晃,終是自己穩住了身形。
拿開卻扇,擡起眼眸,仇恨的目光攀上謝予臻的褲腳,如同藤蔓般一層層向上生長,将謝予臻牢牢捆綁住。
“想必諸位皆知本侯這段日子全城大搜捕,終于在成親這一日找到了他,剛剛好讓他趕上參加本侯的娶親宴,不得不說是天生的緣分!哈哈哈!”
謝予臻完全無視無形藤蔓的捆綁,發出爽朗的笑聲。
“青雲,遠哥來看我們成親,你高不高興?”
一個人可以無恥到什麼程度?
謝予臻,你怎麼還能站在這兒恬不知恥地笑呢?
你怎麼不去死?
你去死吧!
……
晏青雲的手微微顫抖起來,呼吸急促,心髒砰砰亂跳。
與此同時,臉色卻愈發蒼白了。
用盡全身所有力氣,将卻扇再次擋在自己臉前,借由扇子遮擋,緩慢而僵硬地開口說:
“我很高興。”
晏青雲的聲音仿佛帶着血,從腔子裡噴出來似的。
深吸一口氣,舔了舔嘴唇,盡力支撐住不倒下,不在臉上表現出任何情緒,壓抑住狂亂的心跳,拿着扇子的手慢慢穩定下來。
“隻要侯爺高興,我就高興。”
他聽見自己在甯知遠面前向謝予臻說着言不由衷的話,他感到嗓子幹澀得要命,發音無比艱難。
“侯爺,快進行下一項吧,時辰不早了。”
謝予臻卻不肯。
好不容易有這個場面,他還沒玩夠,怎麼可能輕易放過。
謝予臻把甯知遠從床上抱起來,放在一張靠背椅上。
端着靠背椅,走到拜堂所用的天地桌旁一放。
天地桌在喜堂正中,桌上除了天地牌位、祖先神座之外,還有象征美好寓意的算盤剪刀鏡子,桌角擺了一對粗粗的龍鳳喜燭,看起來又喜慶又奢華。
香爐上燃氣熏香,輕煙彌漫,甯知遠的面容在輕煙籠罩下迷迷糊糊,看不清楚,仿佛隔了一層迷霧。
甯知遠根本坐不住椅子,片刻後就往椅子下面滑去,謝予臻叫下人拿來紅綢,攔腰一綁,把他固定在靠背椅上。
整個過程中喜堂内無人說話,連好奇的議論聲都沒有。
大家都看出侯爺不對勁,這場婚禮不對勁。
晏青雲更不說話,隻用那雙黑黝黝的眼睛,不錯眼珠地盯着謝予臻的一舉一動。
廳堂中一片寂靜,所有人被詭異的氣氛影響,連大聲呼吸都不敢。
終于,謝予臻擺弄好了甯知遠,确保甯知遠的角度絕對能看見他們拜堂的正臉之後,站起身子,對傧相吩咐:“開始吧。”
于是,一聲不合時宜的尖細喊聲劃破了寂靜:
“一拜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