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沒有這一切,我也不希望你難過。”邊粹祝正色而道,連身體都坐直了,雙手抓着衣服。
紅銅盤雙臂架在腿上扛着沉重的腦袋,聽到這句話微微轉頭,露出半張臉來,挺翹的鼻梁将另一半掩埋在手臂裡,漆黑的眼珠看着邊粹祝嚴肅的臉,發出嘲笑的一聲:“為什麼?”
“之前我們一起挖屍體,不是也很合得來嗎?若不是當時你冷着臉,一副正在工作,閑人免擾的模樣,我也想多和你說說話的。彼此熟了,一定能成為朋友的。”
“是……嗎?”
紅銅盤想要站起來,卻轟然而倒,耳邊傳來邊粹祝慌亂的喊聲,炭盆的倒翻聲。
又搞得亂七八糟,又得收拾。
紅銅盤感覺有手自大腿往上摸過來,随即自己上身被扶起,涼爽的手撫上自己的額頭,邊粹祝急切道:“好燙!你生病啦?這可怎麼辦?方圓一裡沒人,我也不識路,該死!”
紅銅盤能感受到,自己呼出的熱氣撲在邊粹祝的臉上,随即又折返回自己口中。
太熱了。
他想推開人卻殊無力氣。都是因為邊粹祝吓到了他,又激出一身冷汗,這才着了病,而罪魁禍首尤在一旁叽叽喳喳,真是煩人!
“你扶我進去,那裡有藥,我吃上一劑就好了。”
“你還醒着,謝天謝地。”邊粹祝一把打橫抱起紅銅盤,手攥着拐杖探路,在紅銅盤的指揮下,在牆一般大的藥櫃中找到一個瓶子。
紅銅盤往口中倒出一粒藥來,想就這麼生吞下去,可是高燒的身體,連口水也都蒸發掉,吞咽了幾口隻是将嗓子剌得生疼罷了。
邊粹祝聽見他的困境,沒直接送去床上,抱着人放上桌子,一手攬着紅銅盤免得他脫力摔倒,一手摸到茶壺舉到自己面前,用手背定位再把茶壺倒轉給他。
紅銅盤強撐着喝了一口,咽下口中已經化苦的藥,推開人滑下去,虛弱地像自言自語:“炭盆。别燒到什麼東西。”
“你别管了。我去看。”邊粹祝往前頂了一下,卡住了要走的紅銅盤,摸到他的腰彎身将人扛起,熟練地找到床給人放下,随後點着拐杖,走到外屋去了。
紅銅盤有心無力,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待睜開眼時,月挂中天,如一盞柔和的天燈。微一偏頭,便看見睡在一邊的邊粹祝。
呼吸平穩,神态安詳,依偎着他如同一隻貓。
紅銅盤靜靜待了一會兒,終究沒心情欣賞月光如何鋪灑,蹑手蹑腳地起身走出去想看看炭盆的情況。
堂中地石濕滑一片,他走出門,盆就在門邊,裡面木炭靜靜地沉沒在半盆水中,水面甚至倒影出月亮的分影。
他扶着門框,嗤得笑了一聲。
“你笑什麼?”邊粹祝慢慢走過來,尚打着呵欠,“你好了?這麼快?”
紅銅盤仍望着水中的月亮,語氣平平道:“你什麼時候走?”
“我?走去哪兒?你還生氣嗎?要趕我走?”邊粹祝一下子被激得沒了睡意。
紅銅盤搖搖頭,想說話又說不出來,醞釀了好一陣兒,聲音也有些變調:“臨到年關,你不回你的門派?”
“沒有你,我怎麼回?”邊粹祝誠懇地反問,随後又想起他之前的話,又着重放軟了語氣,盡量使自己可憐起來,“我這樣一個隻靠着你勉強活着的瞎子,走不到半路就隻有死路一條了,沒準還得你來給我收屍。求你勉強留我到年後吧,大不了我白天出去上街乞讨給你賺錢,反正我也夠可憐的……”
邊粹祝委屈巴巴地去拉紅銅盤,一把抓住人胳膊後又松松地隻拉了一片袖角。
紅銅盤呵了一聲,甩開邊粹祝的手,冷道:“這樣的錢,用着缺德。你就老實待在這裡,别再給我惹麻煩,外面的事情都不用你管。你眼睛的藥,我會盡快配。”
邊粹祝點頭如搗蒜,似一隻又活過來的小狗,又去拉紅銅盤的胳膊,道:“我給你保證,外面再有什麼聲音我都不管,不然我就自己走人。”
冰冰涼涼的粉粒墜下,兩人齊齊看向天。
一粒落在紅銅盤的臉上,恰好在眼角的痣上融化,他不禁呢喃道:“下雪了。”
邊粹祝拉着人往屋裡走,說着一些你可不能再病了的話。
屋中暖爐熱被,屋外風雪不斷,天越來越冷了,燒炭的時間也越來越長,邊粹祝幾乎不出屋了,有時在床上一打坐就是一天。
紅銅盤這幾日搬運東西越發頻繁,有時候甚至要邊粹祝幫忙,沒什麼奇怪的,年關越來越近,大家都在囤東西。
這日,邊粹祝正在炭盆邊烤着一個紅薯,忽覺得腦袋一沉,被什麼柔軟的東西震了一下腦袋,随即那東西又出現在他腿上。
“崔青,你摸摸這緞子,給你裁身新衣裳嗎?”紅銅盤握着他的手放在熟羅緞子上。
“我手髒。”邊粹祝仰着手,隻手腕碰到了,軟滑的感覺傳來,果真是一匹好料子,“真是,過年穿的?”
紅銅盤稱是,拿起手帕給他手淨了:“你我都打一身新衣裳。”
“其實崔青是我的假名,我真名叫……”邊粹祝輕輕撫摸着上面的紋路,每一針每一線都細膩到毫無縫隙。
“白翠翠?你想要男裝還是女裝?”紅銅盤絲毫不放在心上,脫口而出邊粹祝的另一個假名。
“你怎麼知道?”
“我會看骨頭。見你的第一面,我就知道你易容了。”
“那,你也早就看出我是男人了。”
“自然。”
“哇!哇!”邊粹祝由衷地贊歎了兩聲,“當真是絕技啊,我真名叫邊粹祝,師父給我起的,‘祝我做一個純粹的人’。”
“知道了,崔青。”
邊粹祝心中微微一動,忽然問:“救命恩人,你是喜歡崔青的模樣嗎?還是白翠翠好一點?”
紅銅盤忽然不說話了。
邊粹祝等了好久,等到心中那點細微的察覺變成小貓的爪子,紅銅盤才道:“你,就做你現在,關我什麼事情?”
邊粹祝向前摸,碰到了紅銅盤的肩頭,手順着滑下來,拉住了手,開玩笑道:“感謝你的救命之恩呗,我以身相許,扮你喜歡的樣子。”
紅銅盤手僵僵地垂着,從外面回來到現在,都還沒暖過來,邊粹祝伸手握着,又将另一手握過來替他暖手。
他猛得掙脫,站起來搶起邊粹祝膝上的綢緞狠狠扔進面前的炭盆中。
邊粹祝被這旱地拔蔥打個始料不及,隻覺膝頭一輕,一陣風呼過,一聲悶響是炭盆發出的悶哼。
“我要你感謝了嗎?我願意幹嘛就幹嘛,不願意我救你也沒辦法了,他!”紅銅盤克制着低吼,瞳孔猛地一縮,火花在他眼中跳躍,連同邊粹祝不假思索地伸進炭盆裡将綢緞搶出來,頓時撩起一層水泡的手,也都映在眼裡。
“噓!别提他,我隻是想讓你高興,馬上過年了,隻有我和你不是嗎?我看不到,你卻可以啊。”
紅銅盤默不作聲,拉着人來到屋外,水缸中結了一層薄薄的冰,拿起錘子鑿出一個缺口後,立刻将手浸進去。
遲來的火燒感從骨頭往肉上燎,冰水激退了烈火,邊粹祝發出一聲喟歎:“你的脾氣也太大了,這麼好的熟羅,說燒就燒,你舍得,我都舍不得。”
“自己浸着,我去配藥。”紅銅盤松開手就走。
邊粹祝忙喊:“冰久了會不會得凍瘡啊?”
“得了就給你剁掉!”紅銅盤的聲音悶悶的,人已經在屋子裡的。
燈火下,紅銅盤給邊粹祝的手系上紗布。
邊粹祝喋喋不休地說話:“那布沒事吧?”
“沒事,沒事!”紅銅盤嫌他啰嗦,狠狠系了一個死扣,疼得邊粹祝龇牙咧嘴,大叫你也太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