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爸知道.......?”
陳東實猛然一驚,這一場局,也顯得更加錯綜複雜。
“對,他知道,他什麼都知道.......”小鐘确有其事地點了點頭,稚嫩的臉上,浮現出幾分突兀的成人感,陳斌亦有同樣的氣韻。
“我哥有段時間總是很晚回來。我爸覺着不對勁,便回回夜裡在門口堵他。後來有次在他房間的書櫃上,發現一個小鐵盒,裡頭放着一打一打的鈔票,他逼問了我哥好久,我哥才說出實情,他求我爸不要說出去,還說這是為全家人好.......”
“那你又是怎麼知道的?”一問未解,陳東實又生一問,“你媽知道這些事嗎?”
小鐘說:“她不知道,我也是湊巧,那天跟同學吵了架,回家躲在衣櫃裡生悶氣,迷迷糊糊睡了過去。醒來的時候,聽到外頭在吵架,我哥說什麼賺錢什麼不會出事,讓我爸放心,我爸被說煩了,隻讓他幹最後一次,就不許幹了,他答應我哥不會說出去。結果沒想到我哥還在偷偷做,後面的事情,你也就都知道了。”
陳東實滿心錯亂,如此一來,他竟不知道該怪誰了。
大鐘這孩子他吃不準,但老鐘的性子,他最清楚不過。鐘國華生性安穩,在單位向來淡泊。平時也隻愛釣釣魚、養養花,從不願在旁的事上多費心思。誰想這回卻犯豈了糊塗,包庇起自己的兒子來。想到他在曹建德面前滿口否認的樣子,陳東實恍惚感覺,自己有些不認識他了。
“乖孩子,你媽沒白養你。”陳東實将思緒落回到眼前,當務之急,不是鐘健翔和鐘國華父子,而是眼前的小鐘和他背後惴惴難安的母親,他将小鐘摟在懷中,輕聲哄慰,“鐘家幸好還有你明事理,你比你哥你爸要強得多。”
“那陳叔叔,我現在該怎麼做?”孩子終究是孩子,很多事情,仍需要引領。
陳東實說:“你現在是男子漢了,男子漢最重要的事,就是照看好身邊最珍愛的人。”
“最珍愛的人.......”小鐘若有所思,眨巴眨巴兩下眼,豁然,“我懂了,我要照顧好媽媽。”
“好孩子,”陳東實替他擦去眼角殘餘的淚:“至于你哥和你爸,陳叔叔會和警察叔叔一起,給你和你媽媽一個交代。”
是夜,陳東實獨坐良久,直到對面樓的最後一盞燈滅了,才從昏想中回神,起身離開陽台。
他将床腳一堆沒疊完的衣服疊了個遍,七扭八斜的,遠不如肖楠在時整理得那般清爽。
陳東實提溜着短袖,坐在床邊,看着那一摞雜亂的衣物,輕歎了一口氣。他還是沒忍住,掏出手機,給肖楠打了個電話。
“衣服該怎麼疊?”陳東實自己也想不到,三十歲了,連這樣一件小事都做不好。
電話那頭的肖楠微微一怔,很快反應過來道,“怎麼,就沒再找個女的幫幫你?”
“我想童童了,”陳東實說出這通電話真正的目的,“肖楠,最近我身邊發生了很多事,我前天遇到個賣花的小女孩,漂亮極了,今天又看到老鐘的小兒子,懂事得讓人心疼。看着他們的臉,我總是在想,童童以後會是什麼樣子,外面這麼危險,她是否能平安長大?肖楠,我很害怕......”
“你又開始胡思亂想了,”那頭的女人唉了一聲,小聲地說,“要不是童童已經睡了,我可要讓她好好聽聽你剛剛說的那些話。你這話就好像在說,我對童童就不上心似的。她每天吃好喝好,在幼兒園新交了好多朋友,晚上剛吃下一大碗火腿炖肘子,雖然她也不是我生的,但我愛她,一點也不比你少。”
“我不是這個意思......”陳東實撓了撓頭,在口舌上,他遠不如肖楠那般靈活婉轉。
“這個月的撫養費你還沒打。”
“能不能寬限我一點時間.......”陳東實難堪地看着鏡子裡的自己。
“那你記得下個月補齊。”肖楠的語氣不冷不熱,“快入冬了,記得自個兒去淘兩件羽絨服。”
陳東實淺聲應下,靜靜挂斷電話,那堆沒疊好的衣服還是沒疊好,就像他一團亂糟的生活,周而複始地一團亂糟着。
那天晚上,陳東實少有地夢見了老母。他很少稱呼她為“媽媽”,或“娘”,或者母親。
在他印象裡,自己的老母總是眯着一雙眼,她幼時被蠟燭油燙傷,雙目幾近失明,淚腺也跟着出了問題,總是莫名其妙地流眼淚。陳東實很小時就學會了一件事,就是幫老母親擦眼淚。
同齡的孩子,周歲左右便會扶着小闆凳走路,在一衆長輩的鼓舞聲中,邁出人生中第一個完整的步伐。
但陳東實不是。
他的童年裡,父親是模糊的,甚至可以忽略不計。母親是具體的,豐沛的,就像她發達的淚腺,愛意籠罩、降臨至每一寸骨血。
陳東實的小腳丫子還沒站穩地面前,他就會扶着小闆凳,一點點擡起小手,擦去女人眼底的淚水。他會說,母别哭,那時他還不會規範發音,“ma”讀出來像“mu”,老母的稱呼由此而來。
陳東實夢見她坐在老家的田埂上,編制着雞簍,腳邊是那頭小牛,他習慣叫它“花兒”。“花兒”是頭母牛,再養大些能賣得更貴,但花兒的結局也注定好了的,為了幫老母治病,陳東實沒等它長大,便草草賣給了農場主。
“老母......”三十歲的他順着漫天螢火蟲,穿過麥田,有無數飛花在舞。
女人坐在田邊,一下下撫摸着那頭小牛,她告訴懷裡的孩子,有業力的人,死後會化作他最心愛的小動物,靜靜地守護着他。
三歲的小陳東實仰望天空,抱緊小牛,說,“我喜歡花兒,那阿母死後會變成花兒嗎?”
女人銜着笑說,“會的,阿母以後會變成一頭小牛,永遠跟在你身後,陪你一直走下去。”
三十歲的陳東實在麥田中狂奔,淚如泉湧。慢點走,遠方的路兇吉未蔔,請你等等我。
讓我再看你一眼,就一眼,讓我替你再擦一次眼淚,最後一次。哪怕是最後一次。
我知道沒有你的路會萬分兇險,但我更害怕的是,你不在我身邊。
這世間太多颠轉因果,我盤桓潛行、步步見血,卻還是放不下這思念情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