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甥二人再度順江而下,因先要路過江甯,便直接去了鄒府——名義上劉溪鸰還是鄒府的小姐,不過因故去探訪了娘家舅舅,如今主母亡故,她總得回來一趟吧。
早先劉兆柏身亡時,沈舜夫婦便想将這外甥女接來身邊養着。輾轉終于接了來,本想好好教養着到她及笄,沈鄒兩家再相商婚配事宜,這一切就還算說得通。可沒成想,沈府這禍事三連不說,妹妹半道撒手又隐約涉及了劉氏舊案,劉溪鸰這小孤女的身份便就此尴尬了起來,沈舜原本的打算也竟忽而落了空。
雖說她與這鄒府頗有積怨,把她繼續留在沈府當然是衆人所願。可鄒沈兩家,一個自诩清流,一個圖富者仁心,都是愛名聲的,因此這話卻說得要兩面光,譬如忍痛割愛、舐犢情深雲雲。
因而,沈舜此番再同劉溪鸰一道去鄒府,明着是送其歸家之意,實則為談妥外甥女的歸宿。此外,也是想瞧瞧她這繼父鄒亦慈是否還有别的說法。
盡管這大半年來他已是數次進出此地,該講的該談的,作為沈家家主,作為沈拂大哥,他都已經說盡了,但有些話,乃是鄒氏與阿鸰父女之間的交代。身份上,大舅總歸是不好插手的。
如今的鄒府一派祥和。鄒亦慈這半年都在家中,先是奔波尋妻,後是思念亡妻,自覺做到這份上已是仁至義盡。今日他又陪着舅甥二人吃了午飯,便細細說來那府中事,說來也是無盡惆怅。
原來,當年劉溪鸰離開江甯不久後,沈拂便小産了,身子愈發虛弱,而鄒亦慈常年在外,家中無人作伴,沈拂形影單隻,人的精氣神便如花一樣枯萎了,他雖緊着她的病,但自己也有兒有女,不可不顧家業,隻得叫仆人時時陪着,卻沒成想,沈家老爺子一走,沈拂還是出了事。
幾人哭了一陣,又說了好一會子話。
末了,沈舜又問及了沈拂走前的交代,這話他原先已委婉提了兩三回,但鄒亦慈均是搖頭,仿佛沒聽懂那意。這回他直接問及妹妹可有财帛等物件留給劉溪鸰時,他才道:
“舅父不提,我自也會有說法。隻是阿拂走了後,那舊園子我便叫人關了,人去樓空,我實在不忍再看!如今你們回來了,我才願去那處。”又才帶着舅甥倆來到舊院中。
在房中搗鼓了半天,鄒亦慈翻出了一隻舊樟木箱子,将裡頭的東西一件件拿出來細說:“你母親嫁來時原也沒帶什麼,這幾身衣服還有珠花首飾,是老早便說要留給你的,這些銀票和鋪子地契,是她從揚州帶來的,我本想留着也是個念想,如今你來要,那我也一并給了你吧!本就是你的東西。”他溫言道。
劉溪鸰紅了眼,那箱子她認得,是沈拂的小娘留給她的嫁妝。
“父親就要把這給我了麼?”她輕聲道。
鄒亦慈一笑:“傻孩子,母親留給你的,自然給你了!今日舅父也在,我現下交予你,任你處置,舅父也可親自做個見證。也算是把你母親的遺願了了。”說來又抹了把淚,“誰能想到咱們的緣分竟然如此淺!”
沈舜聞言,适時提道:“那亦慈是要把阿鸰交予我了?”
鄒亦慈忙道:“大哥别誤會,我可沒有要趕阿鸰走的意思。我對她從來都視若己出,她自小是個有主意的孩子,如今又大了,将這些交予她,好叫她時時做得自己的主。”
“亦慈想的周到,我也是這麼個意思,叫她自己做主也好。”沈舜會意點頭,說着又瞧了眼地契和銀票,“那這錢和地契是?”嫁妝?還是說妹妹這手裡就這麼些錢?
鄒亦慈如何不懂這話裡的意思?又道:“大哥放心,阿拂的心意我有數。我這早就給她備了和童兒一樣的嫁妝,日後她出嫁,甭管從哪家發,必叫她風風光光的過好日子,也算對得起咱們這段緣分,也對得起劉家和你沈家。”同先前一樣,卻也隻字不提沈拂究竟有多少錢。
沈舜心道這商賈之人可真是說話說得出,姿态也做得足。他既然都已經這樣說了,那有些話自己也無法繼續往下了。他暗歎,錢多錢少委實難說,隻怪妹妹走得突然,自己一個大舅子,總不至于一筆筆攤開來算吧?何況這也無從算起,若他要私下攢着,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沈舜回頭,瞧見外甥女仍抱着那口木箱發愣。她的背影細細長長,頭發梳成一個圓髻,秀長的脖頸後落下一些細碎的絨發,窗戶透進來的光照在那幾縷棕黃上。
大半年不見,她黑了,又瘦了,想是唐祁那處也沒個知冷知熱的人照看着,還是吃了些苦。他心中一酸,心下便不再作什麼指望,想着今日無論如何也得将她順順當當帶回沈府,橫豎也不缺她這口吃的,再好好教養便罷了。
他正這麼打算着,劉溪鸰卻開了口。
“我與鄒童他們是不一樣的,父親。”她語氣緩緩近似讷然。
這鄒童是鄒亦慈與發妻的女兒。鄒家祖上窮到了根子,在鄒亦慈手中才闊了起來,夫婦倆吃過太多沒錢的苦,因而這孩子從小就在錢堆裡泡大,性子驕橫乖戾;鄒氏發妻早早亡故後,女兒便由府上寵妾柳氏帶大,也一向寶貝的跟什麼似的,要星星還稍待給了月亮。而劉溪鸰随母親入府後,才曉得這宅中舊事自有一番隐情,幾人便有了龃龉。
後來,她投奔沈舜,也自有這幾人之功。
鄒亦慈卻道:“不管你如何作想,但在我的心中,你們都是我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
劉溪鸰眸光一閃,“我并非您親生,這一點無從改變,父親不必勉強,就像娘一向隻偏愛我一樣,您把鄒氏都留給了鄒童他們也是應該的。”
鄒亦慈長歎一口氣:“你母親自是不喜歡童兒他們,也怪我常年在外奔波,忽視了他們母子、我們父女的情分。你在身邊時她還有個念想,瞧見你她還開心些,你一走,她沒個人陪,又整日憂心你在薊州的日子,連我那孩兒也就這麼…就這麼…”
說着聲音一哽,又接着道,“若非如此,她興許還能多活些時候,咱們家也不至于落得這樣慘淡的境地!”說着竟嗚咽了起來。
沈舜不忍,低聲勸慰。
卻沒料劉溪鸰忽然道:“父親,您這是在怪我嗎?”
沈舜一聽,頓時汗顔,忙道“她不曉輕重亦慈别計較”。
“舅父寬心,我曉得阿鸰的性子。”鄒亦慈拭淚,帶着笑轉而道:“傻孩子,爹從未這樣想過,你娘走了,爹熬心一般的難過!”他輕拍劉溪鸰的肩,“爹現下最怕的便是你沒有好歸宿,叫我百年之後如何面見她?”
哪知劉溪鸰聞言卻皺了眉,“這裡隻我舅舅一人,父親不必如此。”生硬的語氣溢于言表。
這屋子裡頓時一靜。那鄒亦慈卻仿佛隻當她是耍脾氣,似埋怨也似疼愛:“你這孩兒,不必這樣逞強!這都是我作為父親該做的。”
“父親。”劉溪鸰深吸一口氣,“我是說,我母既已不在,父親如何還要一再言不由衷?”
“一再”和“言不由衷”這幾個字說得雖然比較輕,但婉轉之下竟然顯出一種微妙的諷刺之意。沈舜怔然,原來她是這麼個意思,他自然曉得鄒氏坐商行賈的那種虛虛實實和真情假意,她竟然開口就是這樣的話,可想當時心中确實攢了不少委屈。而在這個本該撲蝶繡花的年紀,他的外甥女卻發出了這種诘問,沈舜不由心生憐意。
那鄒亦慈面色一沉:“你這話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劉溪鸰似是輕笑,“如今我娘人都不在了,父親如何還要說這樣好聽的話?再有,這箱子裡頭少了東西,父親不會真的不曉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