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聲懶洋洋,叫人睜不開眼,午後的太陽曬得她頭頂發燙。劉溪鸰站在那聞鳴樓上瞧着湖面的反光出神,樓下誦讀的是《道德經》,隻是領讀的不再是馮夫子,但孩子們念的腔調還是那樣一闆一眼,可她卻覺得陌生。
原來小小一方書院,三五年間日月換新便是不在話下,原先翻着熟悉的院牆,聞着熟悉的竹香給她造成的那種“我又回來了”的錯覺和意氣風發頓時煙消雲散。
這時,沈芯一句話卻又将她拉回了塵封的記憶:“姐姐,這兒便是你每日來等趙家公子的地方?”姐妹倆之間,這等女兒家的悄悄話自然是沒有少說的,對于趙珏這位翩翩世家公子,沈芯還并不算陌生。
“是啊。”
沈芯四下一瞧,奇道:“如此開闊之地,隻你一人癡癡等他,他難道不曉得你在看他嗎?”
劉溪鸰搖搖頭,“他還問我,為何每回都一個人跑來這樓上站着?我說,看日出。”
不過二人緣何在此處一個在樓上等,一個在樓下奔,是有一段笑話的。一日二人都遲到了,一個在樓上往下沖,一個在樓下往裡趕,誰也沒瞧見誰,“梆梆”撞了個滿懷,動靜大的全院都曉得了,還都被夫子罰了抄書。後來,她便時常蹲在那樓上見着趙珏踏鐘狂奔。
沈芯笑罵:“這傻子!大冷天的誰要在這樓上吹風看日出,閑的嗎!”
劉溪鸰自嘲一笑,“還不曉得誰傻呢。”
姐妹二人倚在那美人靠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四喜丸子,一聊便沒個完,一個時辰也就這麼過去了。
說來,這洪思廉也還算識趣,真的跟着翻了進來也沒甚怨言。方才谷亦修同劉溪鸰聊得熱火朝天,他也是默不作聲地帶着沈芯在後頭瞧瞧這個碑看看那個廊,倒是未打擾二人叙舊。這回輪到兩姐妹說悄悄話了,他便下了樓去聽先生講書。兩姐妹終于說得口幹舌燥,他才又适時背着個手上了樓。
瞧那谷亦修不在此處,書生才搖頭直言:“講的不好,東扯西拉的,還是白鹿書院的荊先生講得好。”心道怪不得此處許多人像是教化未開的模樣,最好的書院也不過如此,而那看門的黑臉少年,他就更覺着不能理解了,“你那師兄年紀輕輕,就這麼混着,倒是想得開。”
“他覺着好便好咯!”
書生歎氣:“窮且志堅啊,他怎如此沒個長性,若說是能和山長攀上關系,應當想盡辦法珍惜這樣的機會才是。怎得就如此妄自菲薄,甘願做個看大門的?”
“各人有各人的去處罷了,你當人人都似你一般有那青雲之志?等你當了大相公,再來說人家看大門的好不好吧!”劉溪鸰閉着眼靠在處懶懶笑着,細長的脖子挂在那欄杆上,下午的太陽曬得她又熱又困,回泰州一年多沒怎麼出門,她倒是白淨了許多,此刻的面色更是白裡透紅。
洪學究一怔,好一會兒才回神。
他像是頭一回瞧見這樣沒半點志氣卻還理直氣壯的人,被噎得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一晃一個下午便這樣過去,末了,劉溪鸰摳了摳被蚊子咬出來的包,拍拍褲腿,“是沒甚意思,咱們走吧!那集市要開了。”
一路上,洪思廉還在那處道:“我們白鹿書院的先生天下聞名,當朝副相可就是這兒出去的,趕明兒你去聽聽便知,保你醍醐灌頂,茅塞頓開。”
劉溪鸰一瞧,發現他是對着自己說的,便搖搖頭,“太遠,去不了!”
那洪思廉瞧她一眼,又道:“沒事,屆時邀你們一大家子來。到時候你也來!我引薦你見見那白鹿書院的山長祝先生,他與我家是至交,學問做的極好。女孩兒家多讀點書我倒是贊成的,我可不是那迂腐之人。”
劉溪鸰揚眉:“……哦。”
“我回頭和姑姑說一聲,她會允了你。”
劉溪鸰:“呃,我答應你了?”
“答應我甚麼?”
劉溪鸰:“這話應該我問你。”
“問我甚麼?”他皺眉。
裝傻?還是真腦子不好使?劉溪鸰默默轉身:“芯兒,你餓了嗎?”
沈芯乖巧點頭。
“喏,前頭有家打糕,去嘗嘗?”她壞笑。
“好啊好啊!”
“走!”她掂了掂錢袋子,薅着沈芯三兩步便沖在了前頭。
“喂,喂,等等我!”鞋裡進了石子的學究在後頭走也不是站也不是,隻得狼狽地追着叫喚。
晚上,劉溪鸰洗漱完畢才得空拆信。這幾日忒忙,雖然不知忙得個什麼,但也是随叫随到,這信放上好幾天了,卻也沒顧得上看。她和廬州一直保持着一月一封的信件來往,這個月來的還算遲了。
她翻了一頁,“唐叔父病了?怪不得這麼久。升官挺累。”
又翻一頁,是舒放的。這小子前日裡摔在了半山腳,遇到個采藥的女神醫,信中對那女神醫不乏贊美之詞。“啧啧,美救狗熊。情窦初開了?”
信封裡還有鼓鼓一小包,打開一看,是包壓扁了的桂花糖,“切,誰稀的吃你的!”
她砸吧着糖,正在那處自言自語。“吱呀”一聲,沈芯摸了進來,她默默收起了信。
沈芯蹭到了她旁邊:“姐姐,你的桂花糖好香啊!”
“你要吃嗎?不好吃哦。”
“我拿蜜棗跟你換着吃成嗎?”
“成,怎麼不成。”
二人有一搭沒一搭的吃着,劉溪鸰剛納悶這大半夜的不睡覺跑來蹭糖吃,沈芯便道:“姐姐,你覺得我這表哥如何?”
“什麼如何?”
這女娃也是有趣,一做什麼奇怪的事情便抓耳撓腮的,她猶猶豫豫道:“嗯……就是人品樣貌學識之類之類的?嗯,怎麼說呢……就好比你說的趙公子啊,還有你在黃州認得的那些夥伴,你覺得我戎表哥同他們是不是差不多?”
“差不多?”
“嗯。”
“差得遠了!”她哼笑一聲,“你家戎表哥才高敏慧,除了趙珏,我認得的那幾個野小子怕是都趕不上他半根手指頭!”
“唉,我就知你不喜歡!”沈芯瞅了她半晌,終于歎了口氣,又道:“但我娘怪喜歡他,還老在他跟前說你的好話。”
劉溪鸰眯了眼,“不對勁啊你,有話直說。”
沈芯絞着手,又歎了氣:“你沒看出來嗎?我姥姥這番帶我表哥來是要給你說親事。”
“親事?給我?”她沒忍住破了音,“你不要胡說八道……”
“噓!”沈芯急得直甩手,“當然沒有!這話我還能傳假的?這幾日我娘跟我姥姥都提了好幾次了,說你二人配得一配,你不是整天還在他跟前晃悠嘛!”她今年才八歲,但對這些宅院之事倒是耳濡目染了不少。
“我……你說的是真的?”
沈芯怒道:“我會騙你嘛!”
劉溪鸰怔愣良久。
對她而言,“親事”這兩個字還是有點陌生的。
艱難咽下一口點心,她道:“我甚麼都沒聽見。明日早起,睡了吧!”
夜深人靜,整個沈府靜悄悄,有人輾轉睡不着。
雖然閉着眼,但劉溪鸰的腦子卻一陣陣的眩暈。這幾日,她隻當是家裡頭熱鬧,湊個臉熟去幫幫忙,也沒甚壞處,省得叫人說她憊懶嬌氣真當自己是個外客,她可從未往那方面想過。但她想沒想過,重要嗎?
如果沈芯說的是真的,那怎麼辦?
“說親?當小媳婦兒?”她喃喃自語,莫說這幾日裡她瞧着一大家子婆婆媽媽今日吃茶明日帶娃令人頭大,便是平日裡舅媽操持的那些家中瑣事,她幫着支應時也覺着件件煩心。
再一想,成親豈不是要馬上和人睡覺?
和誰,和那洪思廉。
“老天爺,這不能想,這不能想。”她翻了個身再度準備睡過去。
“……和人睡完之後還要做繡活做規矩,說不定還要納鞋底子!”
“……然後前面一個框後面一個袋,挂着娃娃哼哼唧唧,哼唧完了還要防着别人搶孩子生孩子!”
她又翻了個身。
“……啊娃娃,那不就是剛滿周歲的沈奇?前天我還抱着他走進走出來着,那和這學究不會生個小古闆出來吧?那得是啥樣!”
她渾身頓時升起一層密密的小疙瘩。
許久才甩了甩頭,“小孩兒聽得些閑話,做不得數做不得數。這才哪兒到那!一門親事哪有那樣容易?睡覺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