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一眼劉溪鸰。
那一日在鄒府極盡難聽之事的少女又回來了。他向來溫和懂事的外甥女,終于如妻子所言,露出了牙尖嘴利的真顔。是了,那時他一味覺得她委屈,還以為她是提及生母的委屈受了激才口不擇言。
原來正如洪玉所言,他并不了解她。
女孩沉默着。
洪玉輕聲道:“你覺得很委屈吧?不甘心?被迫讓步,被迫選擇,然後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你覺得自己不該是這個下場,是吧?可這世上沒有那麼多的好命供你選,你知道嗎?這已是你最好的命。”
她說的是眼前的少女,但又何嘗不是自己?她出身高門卻托錯了胎,她出身爵門卻父亡母失。和任何人一樣,她們都有要仰人鼻息的時候。她選擇接住了自己最好的命,自然不允許她的屋檐下,有人不依着她擘畫的最好的命。
這既是一種忤逆,還是一種費力。洪玉冷靜地俯視着她,論掙紮論不服論傲氣,她在她這個年紀裡有的隻比她多。總有一天,她會曉得自己說的沒錯——她不會有比這更好的機會了。
沈舜瞧了眼妻子,那廬州的信他也不是沒提過。但起初她隻是說,女子大了後不可再有這樣的來往,他心道也是,想着等大些了斷了便是。
卻沒想到那信中他都不記得的内容,她卻摸得門清,更沒想到竟然用在了這處。
“夫君大人,你們沈家若都是這樣的做派,那咱們也别再做打算了,這個家我也當不了了,您就另請高明吧!” 洪玉冷眼瞧着丈夫。嘴上卻是笑着的,隻是那笑容有些刻薄殘忍——你看吧,我就知道會有這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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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州城不大,如今大戶裡頭的人都曉得,沈家的表小姐,泰州第一美人沈拂的女兒,因頂撞長輩而被沈家主母禁了足,但誰也沒想到這一關便是數月。如今立秋已過,沈府思過堂的大門仍然緊閉。
這夜,劉溪鸰躺在床上,月照窗沿時她閉着眼,那日三人的對峙猶在眼前。
洪玉說,要她想清楚自己的來路及出路,想清楚自己錯在哪兒。
别說,這些日子她還真的想了很多。
起初她覺得自己是隻雞,要是收服了她,便可做給猴兒們看。
後來她覺得自己是個物件兒,若能換得一絲好的結果,那便算是為家族出力。
再後來她又覺得自己是個累贅,他們這樣急着送她走,便是不想有再多的糾纏。回想這些年,在這府上,她到底有什麼做的不對的呢?若說唯一的錯處,那也許是她回到了沈家。
一連幾日,她的夢中皆是人人要害她。
她躺着躺着,一個柔和的聲音自頭頂上方傳來,“阿鸰乖。”
她倏地睜了眼,母親的笑顔是天上圓圓的月兒,正把她瞧着。
不顧夜深人靜,她大叫:“娘!你怎地也不回來看我?他們都要把我嫁走了!”
“傻孩子。”月亮搖頭。
“娘,你來帶我走吧!”
母親安慰她:“阿鸰乖,娘給你寫的信看了嗎?你再乖一些,娘就要來接你了。”
“你騙人,你的信都是假的,都是唐叔父寫的!”
“阿鸰乖啊。”那圓圓的臉笑得慈柔,卻依舊惱人地重複。
“我不乖了!又不是你寫的信!你不來我就自己走了!”說着她騰地一下坐起,嘩啦一下拉開門。
可她卻如何都走不出去,她沿着這小小的偏院繞了一圈又一圈,還是沒能出去。
“奇怪,”她以為是鬼打牆,“這門怎地看不清了?我明明開了的!”
她頂着門縫,伸長了脖子高聳着眼皮,她要看那門究竟怎麼回事。直到看見門上的鎖才想起來,是了,還沒到解禁的時候。
她抹了一把臉,一擡頭,月如銀鈎。
是了,今日是初一,而母親也沒來過,一切都是夢。
後來,她爬上了牆頭,绾起一個圓圓的發髻,束着細細的褲腿,撐坐在那兒,腿兒一晃一晃。沈家後院的牆很長很長,牆外就是一條寬寬的大路,在月光之下仿佛延伸了很長遠,帶着思緒一起飄遠了去。
不知怎地,她想到了唐祁對她說的“以待來日”。如果順從,那麼這“來日”就在眼前,清晰可見,卻不是她想要的來日。在劉家,鄒家,沈家,這樣的“來日”她都已經膩透了。
又想到了舒放口中那個維甯姐姐,陳寶師傅的女兒,那個據說不願将就至今仍未婚配的女镖師。不知她是否也是厭倦了隻能選擇的選擇,所以才飄零至今呢?那麼她後悔嗎?
她不知道。
夜色明淨,從她那頭斜斜望去,原本筆直的路像是彎着的,沒有盡頭。
不時有片片小雲自月下浮過,可月亮好似不曾動。恍惚間,那彎月兒好像又變成了另一個自己,在天上瞧着這矮牆上擡頭張望的少女。
她呆望了許久。
還是想娘了啊。
她告訴自己,你要記得今天。
于是一躍而下,輕盈地落在了院外,仿佛做的決定也是那樣輕巧。
(卷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