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外城裡的熱鬧并未随着漂沙國公主的到來而傳到内城中。
翰林院,一老者捋了胡子,熟稔地抖了手中的紙,紙上是一段墨迹未幹的字,謄抄着南朝匡夢明所編《續資治通鑒又注》的引文,老者眯着眼瞧了又瞧,“謝編修,今日這字抄得卻是滿了些。”
“顧大人說的是,今日的字寫的急,擺得開了些。”少年模樣的小編修誠懇點頭,正是那關中神童謝琎。
這時,一個清朗的聲音自背後傳來:“依我看卻是正正好。”那紙倏地便來到了說話人的手中,那人慢條斯理的扯了扯嘴角,“想來謝編修的手恢複的不錯,這字也不歪了,墨也不濺了,還能寫得如此工整流利的小楷。”
謝琎頭皮一緊,啪地一跪,朗聲道:“見過二殿下!”
衆翰林聞言也都出來跟着跪了,老頭兒屁股一擡,起身要跪,忙叫李怡摁住了肩,“顧老免禮!”又擡擡手對衆人道,“忙你們的吧!”
這老頭兒乃是老翰林顧啟之,是先皇與當今聖上的老師,今年已是九十八高齡,卻仍被請回這翰林院坐鎮,每月來此處兩三回領個月錢,是個孝敬的意思。
而今皇帝又特免了他的見禮,皇子王爺們對他也都很是客氣,這二殿下李怡自然也是不例外的。隻聽他道:“打擾顧老了,這謝餘涯我可否借走問個話?”
老頭兒拱手稍作揖:“殿下請便。”
二人上了轎子,便大剌剌的行至府邸,又來到書房。
這書房雖是敞亮,但裡裡外外卻難得見到一個人。房中,那皇子坐于上方,端了茶,卻不急着喝:“你倒是很聽我父皇的話,讓你來這抄書你便抄書,讓你寫什麼你便寫什麼,堂堂關中第一才子,真的是心甘情願的來這故紙堆裡描龍畫鳳。”那聲音不乏諷刺尖刻,可聲音的主人卻仍端得是一派龍章鳳姿的雍容。
那謝琎也是個狂的,隻回:“回殿下的話。前有柳三變奉旨填詞,今有謝餘涯領命習字,抄書也罷,作詞也好,都是聖意,豈敢不遵?”
那茶還沒送到唇邊,先給喂了一嘴的糠,皇子當即變了臉,“放肆!”他不過二十出頭,龍之驕子,豈能聽得這話?
謝琎聞言,亦是麻利地跪了下去。
皇子這下也不雍容了,恨恨道:“好你個謝餘涯,我倒還真是小看了你!怎的,我這廟小,裝不下你這大佛了?你偏要如此糟踐我?”
“微臣……不敢!”說罷一頭磕在地上。
“你不敢?你有何不敢?”李怡一把揪住了他的領子,他自小跟着舅舅曹讓習武,那力氣亦非一般武将能及,更别說這挂在官袍子下頭的瘦弱書生了,隻見他稍稍用力就将小書生從地上薅了起來。
他壓低了聲音:“别以為你的小把戲能逃過我父皇的眼睛!殿試上你都敢整幺蛾子,你腦袋不要了?”
那小編修被晃得毫無招架之力,他無辜地瞧着李怡,“殿下,可否容臣解釋一二?”
“你說,你最好好好解釋!”
青年手一伸,撸起袖子,隻見右臂之上确有一道尺長的疤痕,新長出的肉芽還泛着粉紅,像是刀傷。“殿試之時,微臣确是受了傷,所以才……”
啪,一支筆扔在腳邊,李怡絞起他的右臂:“左手,寫鵝鵝鵝。”他的本事他還不曉得?
謝琎:……
“殿下,臣還未解釋完。”
“那你說。”
“那臣真說了,殿下怕是要砍臣的腦袋。”
“不砍。”
“真的?”
李怡拍了拍腰間的佩刀,倨傲一笑:“你要不試試不說?”
謝琎清了清嗓子:“那臣便說了。殿下以為,陛下近來龍體如何……”
“嘭”的一聲,話音未落便叫那一盞茶潑了個兜頭蓋臉,“大膽!”
謝琎抹了把臉,吐了吐茶葉,頭又磕了下去:“殿下砍臣吧。”
李怡甩了袖子,氣的臉色煞白,許久才緩過氣,指着謝琎:“你說,你接着說,我倒要看看,你這狗嘴裡還能說出些什麼,我再讓你死個明明白白!”
謝琎仍不敢動,李怡嘭的一拍桌,他馬上:“遵旨!”
謝琎長跪而起,抱拳道,“殿下以為當日的青雲宴如何?”
李怡橫了他一眼,道:“自然是天下第一宴。”
“然也,曹大将軍居一等公仍感懷左相曾晖,曹妃娘娘坐于皇上身側卻思念仙逝宋皇後,曹氏一門顯赫如此卻又未忘本份;而宴上又有才子唐亦惇攜《平萬象書》與五科進士賦詩百首驚豔全場,陛下還賜婚姚家千金于大皇子。真可謂是君臣一家,功德圓滿!”
李怡自嘲道:“是啊,若非我這個眼瞎的人推薦了個恃才傲物又關鍵時刻掉鍊子的草包,一切堪稱完美。”
謝琎沒忍住嘴角一抽,李怡将要擡眼,他又忙斂了容:“可殿下必然亦知,這唐亦惇為姚秉純姚太傅所力薦,而姚太傅原是您和大皇子的老師,卻向來看重大皇子一脈,自黃鈞萬倒台以來,姚氏便接下了黃相在朝中的大部分勢力,所謂‘文看姚氏武看曹’,陛下明知如此,卻仍成全這門親事,制衡曹氏之意豈非不明顯?”
李怡怒道:“休得胡說!皇兄自幼失母,這宴上君臣同樂,我母族一家團聚,皇兄卻是茕茕一人,父皇自然是不想叫皇兄孤單,也不願他與我相生怨怼!你這小人,膽敢離間我兄弟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