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唐祁還是那個端坐上位的人,“你這樣以為嗎?那也不算太錯。”
他從不說謊,但也極少講真話。劉溪鸰一聽這話,面頰刷地又白了。
當時他要她對此緘默,她以為是為了保護她舅舅,如今一路看來,完全不是這麼回事。那麼這答案這樣說來,卻也不是沒道理的。她想,自己果然是愚蠢的,幫着外人,對親人的痛苦袖手旁觀,甚至還對自己的親舅舅那般口不擇言。她是活該落到這樣境地的,活該被所有人背棄。
她閉了閉眼,不知花了多大的力氣才将那錐心刺眼的痛意壓下去,憋出個慘笑:“那叔父大可放心。如今恩斷義絕,即便我不在此處,舅舅也絕不會知道寅郎印的事。”
“那你後悔嗎?”唐祁輕聲問。
她不語。後悔什麼?後悔沒有告訴舅舅?後悔逃離沈家?後悔來到這裡?
她不想後悔。因為沒有用。錯了便錯了,就算是愚蠢,她也回不了頭了。
“很好。”未等她言語,唐家郎官便輕點了頭。又瞧着她再度氣紅了面頰與耳廓。
她有一雙極小的耳朵,長不過兩截拇指,耳垂也是玲珑的,耳内有一雙瑩白的小骨突出,這樣的耳朵是“表面聽話但實際一身反骨”的典型,符合它主人的脾氣。
即使薄薄的上唇不受控制地顫抖,但劉溪鸰仍然維持着冷靜和體面:“我可以離開了嗎?”
他一頓,輕聲道:“可以的。”
她利落起身擡腳便走。
可沒走兩步他的聲音便自身後傳來,“不過關于你娘,我以為在你自己尋和我幫你尋之間,後者會比較快些。”仿佛為了叫她聽清,還刻意擡高了聲。
她回頭,瞧見他的拇指細細搓撚着食指的指節,是好整以暇的模樣。豈能讓他回回如意?
她倏地逼近前,咬牙瞪着他:“你很得意是嗎?”
那發狠的眸光盯穿了唐祁的面,直指心房。長睫一顫時他說:“不,我是真心實意。”認真思考了一會兒,他說,“說來也是我害得你無路可走,不是嗎?” 他極少說這樣的話。
淚就這麼落了下來,一顆顆的像極了大雨滴。她扭曲着面目,抹了把臉:“不,是我太蠢!”
别人的原諒或是歉意,從來隻會讓她愈發自責。愚蠢,則是唯一一個不能後悔卻也不能被寬恕的錯誤。從今天開始,她隻能在每一個日夜裡無限次審判自己。
她轉過身子朝前去,一步步走得踉跄。可門外極是安靜,她便又站住了。她要忍着,要如常走出這間屋子。
那日暮下顫抖的單薄影子,眼眶子裡蓄不住的淚,是脆弱又強悍的美。
晦暗不明的暮色中,唐祁起身走上前,一擡手,她腮下的淚便“啪嗒”一下滴在了他的拇指上。
“我曾說過,你不妨聰明一些。”低語像是循循善誘,“跟在我身邊如何?”
她一怔,耳中的蟬又開始鳴叫。過了許久,才啞聲道:“你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還是在跟我談條件?”
那模樣惹得他一笑,“我不喜歡話說得這樣難聽,所以是談條件。”
“什麼條件?”
“你可以依托我的關系去找你娘,那案子已有些眉目,隻是斷了線索。無論如何,總比沈家好用。”他依舊慢條斯理,“但我這院裡不養閑人,尤其不養不曉得自己是什麼人的人。”
說完便由得她想。他信手踱步,拿起桌上的一枚青梅放在嘴裡細細品嘗,味道青澀卻很清新。
不知過了多久,燭芯炸響,劉溪鸰才動了動嘴唇,她已無路可走,于是聲如枯木:“我不曉得我是誰,但我曉得我不是誰。”
他瞧着她,眸中暮霭漸生,“那麼,留在我身邊。”
“你需要我做什麼呢?”
做什麼呢?舌尖一轉,他聲色悠然:“你可以自己選擇做我的什麼。”
屋子裡依舊暗沉寂寥,他還是給了她足夠的時間去想。
放眼望去,滿院子的人。他們當中,有人是他的刀,有人是他的線,有人是他的墊腳石,有人願當他的帳中香,現在他要她自己選。
唐祁細細品賞杯中的竹葉紅豆香,這春茶放得久了,滋味還是稍欠些。
便笑着擱了杯子。
咔哒一聲輕響,女孩的聲音再度響起,聽在耳中也像是久遠的風聲:“我是有用的,你會需要我的。不是嗎?”
“當然。”
“那我做你的刀吧!像阿放一樣。”話音一落,唐祁便瞧見了她眼中的狡黠與無畏。
瞧,她是聰明的。她曉得了他的驕傲,也知道他不會放手。
他沒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而不動聲色不知還管不管用,隻得從容一笑,“也好。”于是帳中香變成了手中刀,接下來的話卻也說不出了。
劉溪鸰瞧在眼裡,心中無喜無悲,輕歎了氣。
有門不走偏走窗的那個人還得是她。
反正橫豎都是錯,那就錯到底吧!錯到底,才能勢必瞧見那最低處等着自己的,究竟是不是阿鼻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