釣了一會,站在船頭幫忙盯浮漂的下人始終沒動靜,黑衣忍不住又蹭了蹭旁邊那段涼生生的脖頸:“藤喵喵,反正釣魚也無聊,不如你接着給我講後來的事吧。”
“後來?後來那幾個孩子莫名其妙都對我有了敵意,王雨是敵意最重的那個,估計那天是被他娘按頭來道謝的。”
白藤面無表情地說着自己小時被附近一圈同齡人孤立的事,持竿的手紋絲不動,淡定得仿佛在說别人的事。
黑衣卻坐不住了,他含着金湯匙出生,自小在家人的愛護和勳貴子弟的吹捧下長大,即便有與他不對付的,也不敢明面招惹,被孤立這種事于他而言光是想想都按捺不住,不出手都對不起自己!
他氣哼哼地問:“那你揍他們沒有?”
“自然要揍,流風城多雨,我們一個月也湊不到一起幾回,揍着揍着就都長大了。”
“揍得好!不愧是我的藤喵喵!”
白藤對他的話十分受用,狹長的眼眸一彎,笑出幾分張狂,突然魚竿微微一顫,他敏銳地捕捉到水下傳來的拉力,擡手收線,随鈎一同收到眼前的還有一條一拃長的鳜魚。
略腥氣的江水随着活蹦亂跳的鳜魚濺得到處都是,一邊伺候的下人趕忙擋在二人身前,解下魚撒進水桶裡。
白藤的魚鈎重新挂了餌甩回江水中,黑衣那邊的浮漂還是毫無動靜,他有些氣悶,纏着白藤硬要他接着講再後來的事,白藤讓他磨得無奈,稍一回憶,給他講起了自己六歲那年發生的一件大事——他終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和雙親亡故的真相。
……
時間一晃,小白藤已經長至六歲,精緻的五官和祝星栖小時很像,宛如畫裡走出的娃娃。美中不足的是他的膚色太過蒼白,白得很脆弱,似瓷又似紙,任誰看了都要生出幾分憂心,以為他是生了什麼病。
以前他小小一隻,膚色黑些白些也不明顯,現在長開了點,一眼看過去跟個紙娃娃一樣,白鹭就不由得開始憂心了。前後請各路名醫陸續診了幾個月,所有醫師都說他沒有生病,甚至身體比尋常孩子還要好些,白鹭在他小時也給他探過經脈,和他爹薛聿一樣,他的經脈略寬,是練武的好苗子。仔細想想,他剛出滿月就被帶着東奔西逃,折騰了幾個月又來到了流風城這個難見曦月的地方,皮膚白點好像也說得過去。
白鹭放下擔憂,照常教他讀書習武,三年過去,小小的孩兒已經可以背出不少詩歌,鞭子更是使得靈巧,隔段時間就要把别人家孩子揍哭一回,鬧得街坊四鄰幾乎都拉着孩子來說過理。
這些瑣事有白鹭和蘭花應付着,對小白藤沒什麼影響,蘭花倒還勸過,比劃着說那些孩子生得粗野,行為莽撞是正常的事,他身份貴重不應與他們計較。白鹭則懶得勸,對方鬧得狠了,才終于肯過問一二,小白藤也不瞞她,一五一十地說了那些孩子嘲笑他沒爹沒娘的事,還抱團孤立他。
這三年白鹭操勞得厲害,鬓邊生了許多銀絲,更顯得人淡漠冷厲。
聽了這些事,她還是和三年前一樣,隻教道理和武藝,不插手孩子們之間的是非對錯,小白藤拳頭硬,那幾個孩子又着實屢教不改,雖打鬧不休,但一直沒出什麼大事,于是慢慢的,她連應付都懶得應付了,正門一關就是許久,雨打風吹下,門上朱漆越發斑駁,仿佛當初那個淡漠與人對峙的女主人隻是個幻影。
随着年歲漸長,許是因為沒有玩伴的緣故,小白藤的性格與薛聿的沉穩有了很明顯的不同,較之多了許多陰郁,無事時,總是一個人坐在前院的藤蘿架下發呆,刮風就吹着風,下雨就淋着雨。
小小的孩兒蒼白陰沉,模樣不像個人,倒像是個小鬼。
這一日下午讀過書,他照常規規矩矩地辭了白鹭,穿過回廊回卧房去。今日沒有下雨,還出了太陽,令初夏的天氣悶熱不已,晴天是他最讨厭的天氣,熾烈的陽光總是晃得他頭疼,隻好回卧房裡悶着。
剛走了一段,蘭花端着一碗綠豆水笑眯眯地迎面走來,比劃道:“少爺快來喝點綠豆水,放了許多蜜餞。”
蘭花早不再是六年前膽小畏縮的樣子,六年好衣好飯的滋養,丈夫帶給她的不安全然退去,仿佛一株蘭草,在溫風吹拂的水邊慢慢舒開了蜷縮的花瓣。
小白藤看她比劃綠豆水裡加了許多蜜餞,眼睛瞬間一亮,湊到小碗上方仔細數去。薄荷水熬制的綠豆湯清清涼涼,又在井中用冷水鎮過,甫一湊近,涼氣撲面,連眼睛帶鼻子都是涼的。
一,二……兩個蜜棗、五塊冬瓜糖、兩枚對半切開的蜜餞金桔、多到數不清的糖漬玫瑰和蜜餞青梅切成的細絲!
堆了半碗的蜜餞為綠豆水添上了甜蜜蜜的果香,小白藤吸吸鼻子,陰雲遍布的小臉綻出點笑模樣,端起碗一口飲盡,然後拿起一邊的勺子開始舀蜜餞吃。
“少爺别總是在家裡悶着,小小年紀就該多出去玩玩。”看着小白藤吃完,她将碗和勺子收回托盤,比劃完一句話,又掏出帕子給他擦唇角的水漬。
小白藤一點都不想出去玩,遠處祖母不讓他去,近處又沒什麼好玩的,至于後門那群家夥,他見了就煩,也不知道這世上哪來這麼多莫名其妙的人,讨厭死了!
蘭花比劃着哄他:“少爺多和他們玩玩,等大家熟了,他們知道少爺的好了,就不那樣了。”
小白藤繃着小臉,不耐煩地往後門去了,他打定主意一會要從後門繞去街上找月緒玩,雖然月緒這個人總是嬉皮笑臉的,還很欠,但他是惟一一個跟他親近而不拿他當少爺供着的人。
在蘭花期盼的目光注視下出了門,小白藤悶悶不樂地往巷外走,不想剛走幾步就碰上了一圈正在用泥巴蓋小房子玩的孩子。他冷哼一聲,權當看不見,不想小雨眼尖看見了他,亦或是他本來就特意等在這裡,立刻攔住了他的去路,扮着鬼臉陰陽怪氣道:“小白,聽說你都沒見過你娘是不是啊?你今天是要去給你娘上墳嗎?”
小雨已經八歲半了,是一圈孩子裡最高的,比小白藤高了不少,不過這三年裡,他單挑小白藤就沒赢過。
一圈孩子哄笑出聲,小白藤也不跟他廢話,抽出祝月沉送他的新鞭子就抽了過去,隻一下,小雨臉上就見了紅。
小雨慣會嘴上逞能,真打起來就躲到後頭去了,在一圈孩子後面吱哇亂叫地指使他們:“都給我上!快上啊!揍翻這個沒娘的家夥!”
兩三個孩子卷起袖子,卻遲疑着不敢上前,三年前那個拖鼻涕的孩子如今已經不拖鼻涕了,隻是說話有些慢,阻攔在他們中間的動作也慢了半拍:“小雨……你每次和小白打完架都要躺好多天,你們不打架了好不好呀……”
他的娘一生下他就和别人跑了,他和小白藤一樣,連娘長什麼樣都沒看過,因此最能同病相憐,每次幾個孩子打架都是他攔在中間調停,雖然根本沒人聽他的。
“叫大哥!”小雨指着他斥了一句,然後鼻孔朝天,一副小人得志的樣子,“怕什麼?他打我我就回去找我娘哭,我娘肯定得找他祖母,有一回他祖母不在,那個趕車婆給了我們一貫銅錢呢!可以買好多肉!”
小白藤挑眉:“原來一貫銅錢就能打你一次。”
他從荷包裡掏出幾枚黃豆大的銀珠子,毫不留情地向他們彈去,銀珠子精準地打上幾個光潔稚嫩的額頭,留下一枚青紫的印記,幾個孩子顧不得喊痛,為争搶地上的銀珠大打出手。小雨貪婪的目光亦被銀珠所勾住,他想去撿,又不甘心就這樣放過小白藤,不過幸好小白藤也沒有打算放過他們,趁幾個人彎腰撿銀珠,提着鞭子劈頭蓋臉就是抽,打得幾個孩子哀哀慘叫,身上東一道西一道的血痕,身上衣服都出了裂口。
他們顧不上再撿地上銀珠,滿地打滾讨擾,小白藤把散落在泥裡的銀珠一個不落地拾起來,然後挑出一枚,居高臨下的,打發叫花子一般丢給了小雨:“這是這次的錢,拿好别丢了。”
說罷,他收起剩餘的銀珠和鞭子,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塵,頭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