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花青轉頭看向樹叢後方。
她沒有問是誰。而樹叢後那人也十分配合,發現姬花青察覺到自己後,便主動現了身。
他從樹叢後繞出,緩步出現在姬花青視野中。
姬花青雙眼微微睜大,但表情依舊平靜:“是你?”
湘君何若楓對姬花青行了一禮,道:“姬右使,之前在盟主府邸,是在下失禮了。”
姬花青看着何若楓,道:“有何貴幹?”
何若楓一頓。
姬花青道:“湘君閣下不會告訴我,閣下出現在這是剛好路過吧?”
何若楓道:“在下是來告訴右使一件事。”
姬花青頭一側,道:“何事?”很多年前,在姜棘山上那座破廟中,也是有一個人來到她面前,說要告訴她一件事。
何若楓道:“呼延酬表面上是貴教的左使,是貴教安插在我九歌的間諜。可真實情況是,他與聊氏淵源極深,他從小長養在衡澤聊氏,聽命于聊氏,為聊氏做事,是聊氏派去貴教的間諜。多年來,他為貴教送去的消息,都是聊氏需要貴教知道的。”
姬花青道:“哦?”她看向何若楓,“你是聊氏九歌的湘君,為何要告訴我這些?我是玄同教的人,知道這些對你們聊氏可不是一件好事。”
何若楓道:“因為他背叛了聊氏。”
姬花青一怔。
難道聊氏知道呼延酬多年前被玄同教策反了?
可既然聊氏已經知道呼延酬倒向了玄同教,又為什麼要将這一切再跟玄同教的人講一遍,有這個必要嗎?
何若楓接着道:“呼延酬要從江湖中抽身出來,想丢開一切遠走高飛。可真能這麼容易如他所願嗎?他以為有些事想丢開就能丢開嗎?他已身陷江湖之中,真的是想走就能走嗎?”
姬花青松了口氣,原來不是聊氏發現了呼延酬實際在為玄同教做事。
但她也一時無言,有些問題的答案似乎一下明晰了。
怪不得呼延酬不讓自己的孩子學武功。
怪不得他想要朱家的房契地契,并且在水匪營寨時,還說什麼“你是江湖人”之類的話。
原來他真的已經不把自己當江湖中人了。
什麼啊,明明是她害怕自己被呼延酬抓回教中,結果呼延酬自己也要離開了。
這件事,師父知道嗎?
康叔叔知道嗎?教裡其他人知道嗎?
姬花青将自己的神思扯回來,對何若楓道:“所以呢?”
何若楓道:“他是貴教的叛徒,右使不打算殺了他麼?”
姬花青道:“要不要殺,應當由教主下令,我無權做主。”
何若楓道:“若等到康教主下令,呼延酬人已經跑了。”
姬花青道:“你既說他背叛了你們聊氏,為什麼聊氏不去殺他,要讓我來殺?”
何若楓道:“我也是才發現這一切,尚且來不及向家主彙報,剛好遇見右使,便想與右使合力将他制住。姓呼延的知道不少我們兩家的機密情報,可斷不能讓他逃了啊。”
姬花青望向前方。
何若楓見姬花青猶豫,道:“難道會危及玄同教的事,右使也放任不管嗎?”
姬花青心道:“他不知我已脫離玄同教。”
而關于這一點,她不想也不能告訴他。
姬花青道:“此事非同小可,應該先上報我們各自的主子。在上面發話前,我不會擅自行動。”
何若楓在心中暗罵:“不想魔教的右使者,竟是如此庸怯之徒。”
他定一定神,道:“姬右使難道不恨他?”
姬花青一愣:“恨誰?”
何若楓道:“呼延酬。”
姬花青快速眨動了幾下眼睛,道:“我為什麼要恨他?”
何若楓道:“昨日江邊發生的事,我都看到了。”
姬花青袖子下面的手張開,又握緊,然後再張開。
何若楓道:“那個時候他是真想殺了您呢。”
姬花青默然不語。
過了一會,姬花青望天,語氣冷硬道:“我……厭恨他,我也厭恨他妻子。從一開始就是如此。”她沒有說謊,因為姬花青在說這句話時,湘君注意到她胸口在起伏。
何若楓道:“我理解右使,經曆了昨日那種事,任誰都會心中生恨。”
姬花青道:“不,我說了,‘從一開始就是如此’。我厭恨這對夫妻,這種感覺從他們剛認識時一直持續到現在。”
“我看他們百般不順眼,巴不得他們相看兩厭,巴不得他們最後一地雞毛,從前我就這麼期望,現在依舊如此。就算沒有發生江邊之事,我也是這種想法。”
何若楓聞言,爆發出一陣大笑,那笑聲尖銳而持久,笑到後來,他上氣不接下氣,笑彎了腰。
他笑得這麼開心,在姬花青看來,大概是因為想到了高興的事。
何若楓好不容易笑完,以手擦拭眼角邊的淚水,這才看向姬花青。而後者正用一種意味不明的眼神看着他。
何若楓臉上仍帶着笑意,他道:“哎呀呀,我原本以為姬右使隻是刀絕,劍絕,沒想到表裡不一的僞裝本事也是一絕。心裡明明已經很讨厭,卻還能表現出什麼事都沒有的樣子。”
姬花青斜眼看着何若楓,頭往旁邊一歪。
何若楓道:“不過現在右使心裡應該好受了,他們的小崽子被殺了,真是報應。”
姬花青垂眼看向地面,道:“這不是我期望他們遭受的。他們還是相愛。”
姬花青想要看到的,是這對鴛鴦之間的反目,是這兩人之間的愛逐漸淡去。
何若楓似乎很開心,以至于不知不覺把話題扯遠了,他道:“右使讓我想起了我父親的正室夫人,那位大夫人最厭惡父親和其他女人生孩子,卻要在丈夫、外人面前裝作很喜歡我和我母親的樣子。”他話鋒一轉,“跟那對夫婦相處時,右使一定很辛苦吧?”
姬花青一挑眉:“這話像是在諷刺我。”
何若楓道:“沒有,絕對沒有。恰恰相反,在我這裡,佛口蛇心,别有一番美感。”他頓了頓, “我很欣賞得來這種美。”
姬花青道:“所以?”她的意思是,談話内容扯得太遠了。
何若楓很聰明,懂得姬花青的言外之意,于是很快說到重點:“所以,右使厭恨呼延酬,我願與右使一同殺了他。”
以公事作為理由無法說動姬花青,何若楓便轉變策略以私怨入手。
姬花青微一眯眼,笑着搖搖頭道:“呼延酬也算是你的前同僚,你這麼着急殺他,難道和他沒有一點共事情誼?”
何若楓略微變了臉色,道:“共事情誼?跟叛徒還能有什麼共事情誼?右使真會說笑。”
姬花青道:“依我看,湘君閣下是與我一般,和他有什麼私怨吧?”
何若楓吸進一口氣,那口氣在他咽喉處停滞了半刻,随後被緩緩呼出。
他随後道:“不錯。”
“我和呼延酬,都是被聊氏收養的孤兒。我與他年齡相仿,幾乎同時修習長槍,種種條件都類似,可不知哪裡出了問題,他的命就是比我好。家主欣賞他,讓他當了九歌之首,連你們魔教也賞識他,讓他從一個養馬小厮爬到了雙使之一的位置。”他的語氣越發急躁而酸澀,且情緒激動起來,話語脫口而出,依着平常的習慣直接當着姬花青的面說出了“魔教”二字。
“他不過是一雜胡,卻事事處處都壓我一頭,憑什麼?憑什麼!還一直擺出一副高傲的樣子,覺得自己有多了不起,看到他那副樣子,我心裡恨極,恨不得将他那張臉撕碎!”
“我拼了命才成為九歌的一員,得到湘君這個頭銜,我拼死拼活才得到的東西,他卻說扔就扔,表現得一點也不在意。為什麼?他的命明明已經這般好,我怎麼還能忍受他通過這種方式蔑視、嘲笑我!”
何若楓連連冷笑:“如今膩了,想拍拍屁股走人,哪有這麼容易的事?我怎會讓他如願?”
何若楓一邊說,姬花青一邊想:呼延酬啊,看來讨厭你不是我一個人的問題。
何若楓遠比姬花青想的要坦誠,連姬花青沒有打算聽的,他也全說了出來。當然,還有可能是跟她一樣,對呼延酬積怨已深,一旦情緒上來,便不吐不快。
姬花青不知道這兩人間恩怨的具體情況如何,是何若楓隻暗地裡對呼延酬不滿,還是這兩人發生過直接沖突?何若楓能在這時将這些話一大篇一大篇地說出來,大概是平日裡就常常在心中想這些。
姬花青在心中歎了口氣。
何若楓道:“姬右使。”
姬花青擡眼看向何若楓。
何若楓繼續道:“右使是康教主唯一的親傳弟子,左使者這個位置,按理說應當是屬于您的。他在九歌壓其他人一頭,在玄同教還要壓其他人一頭、壓您一頭,右使怎能忍受?”
玄同教中,雖然看起來左右雙使地位相當,但實際上,左使地位要略高于右使,左使是真正的教主座下第一人。
姬花青道:“不能忍受又如何?”
何若楓道:“殺了他。”
姬花青默然。
何若楓道:“我與右使是同道中人,我相信我們能合作愉快。”
姬花青道:“……那時候,我武功不如呼延酬,處理事情的經驗也沒他豐富,他職位在我之上,也是理所應當。”她頓了頓, “技不如人就是技不如人,也沒什麼好說的。”
何若楓隐約有些着急:“右使難道甘心?”
姬花青道:“我會将不甘當作美酒,好好品嘗這份痛苦煩惱。至于湘君閣下所提的事,在下愛莫能助,告辭。”
姬花青與何若楓分開後繼續在樹林中行走,她一邊走一邊看着地下,眉頭微皺。
她回想着何若楓的話,想到他因為這些事就如此大費周章。
她的雙眉愈發皺得緊了。
不過是因為這種無聊的事!
她突然悲從中來。
不過是因為這種無聊的事。
……
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