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身把眼睛瞪了又瞪,看得屠荼好一陣擔心,生怕她把眼珠子給瞪出來。甚至有那麼一瞬,他居然還考慮一下——萬一這姑娘的眼珠子掉了,他是幫她揀起來塞回去好呢,還是立馬退後三尺飛快跑掉,免得被她訛上?
好在,姑娘揉了揉眼睛,把眼珠子又給按回去了。
衣身揉着瞪得發酸的眼睛,小聲小氣地抱怨:“我還沒老呢!怎麼就眼花了呢?”任憑她怎麼看,都看不清眼前的鬼長個了啥樣兒?這令衣身多少有些不高興。
看不清楚,将來怎麼跟喬納森炫耀?
見姑娘把眼眶揉得通紅,屠荼出言相勸:“你是生魂,不可能看清亡靈。更何況——”他頓了頓,還是沒忍住,“你能感覺到我,‘看到’我,已經遠勝常人了。”
——你就知足吧!一般人兒“見着”亡魂,不是吓得屁滾尿流就是昏倒裝死。姑娘你能與我巡夜鬼差屠荼對話,已經勝過九成九的普通人啦!
經曆了最初發自靈魂深處的戰栗之後,衣身的意識漸漸清醒過來。有了自主力的意識戰勝了本能的恐懼。她終于睜開眼,看見了這個近在咫尺的影子。
沒有傳說中的青面獠牙,也沒有令人瑟瑟發抖的殘破五官,甚至,嘴角連個血沫子都沒有——看不清歸看不清,她怎麼也看得出眼前的鬼臉幹幹淨淨——嗯,除了臉色發青,五官模糊,仿佛隔着一層無形的薄霧,衣身竟無端覺得,這鬼興許還生得貌美如花?
“你可是有冤屈要哭訴的枉死鬼嗎?”衣身聳了聳肩膀,兩手一攤,“對不起,你大概找錯人了。城隍廟在東,衙門口在西,請自便。對了,别去後院。人家有老有小,受不得驚吓。”
屠荼的額頭突突直跳。他自覺是個有身份有地位的鬼,不該與這沒見識的家夥計較,便忍怒道:“好叫姑娘你曉得,我卻不是什麼枉死鬼。在下——”他理了理纏作一團黑霧般的長發,正色道:“屠某乃白将軍麾下三等陰差,奉将軍令巡夜,以免有不開眼的小鬼兒趁着過年興風作浪。”
衣身眨巴眨巴眼,“所以——你也不是來勾我的魂兒的?”說罷,她放心地拍了拍胸口,自言自語,“我就說嘛——我又沒幹過啥虧心事,怎麼會有鬼來敲門呢?”
屠荼深吸一口氣——其實,他很久都沒有做過“呼吸”這個動作了,然,此刻卻需要借助這個動作來控制住情緒——他暗道:莫生氣!莫動怒!大過年的,不興打孩子!
衣身隻手撐着下巴,興緻勃勃地盯着屠荼。生平頭一回見着活生生的鬼,委實是一件令人激動的事兒!要不是對象不大合适,說不得她還會掏出小本本讓這位簽個名兒啥的。
大抵,是衣身的眼神太過灼熱,屠荼不自覺地擡手擦了一把臉。掌心很幹淨,啥也沒有。他困惑道:“你瞅啥?”
衣身怔怔道:“瞅你長啥樣!咦?你這是什麼?長長的?”她指着屠荼額角。
屠荼擡手一摸,得意道:“這是我們陰界現在最流行的發型,帥不?”他雙手從兩側額角慢慢往下捋,一翻手腕,掌中亮出兩縷長長的頭發。
衣身搖着頭歎氣道:“像蟋蟀的兩根須須。啧啧,你們陰界的審美可真奇特!”
屠荼的額頭忍不住又突突直跳了。他再度深吸一口氣,故作淡定道:“你個沒見識的凡人懂什麼?我等姿容裝飾不同俗流,豈是爾等凡人能置喙的?”
——須知,為了能在大年夜做個美美的巡夜陰差,他可掏了一大筆錢才插上隊,請手藝最好的師父給做的發型。豈料,如此令他美得不能自拔的發型,竟成了這凡人口中的“蟋蟀須須”,真乃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衣身自是不曉得,當下陰界正在流行複古風。從披獸皮挂獸牙,到長袍馬褂瓜皮帽,堪稱穿越上下五萬年。
屠荼隻是個薪水微薄的三等陰差,頂頭上司又是素來号稱“清正廉潔”的白無常謝将軍,自然置辦不起昂貴的行頭。然,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他活着時,就是臭美騷包貨,死了幾百年,也還是那德性——再窮,也不能耽誤他打扮臭美!他曉得自己身長體瘦,撐死不過是一把幹骨頭,委實做不出魁梧雄壯的打扮,也買不起金冠繡衫,隻得少花錢多辦事,整出個風流倜傥的發型來。隻是謝将軍轄下甚嚴,素來講究風紀,屠荼隻得恨恨地将親手修過腰身的才子素袍收起來,滿心不樂意地套上醜出三界的黑制服出來當差。
通體上下這麼一打量——說是隻大号黑蟋蟀,竟不算辱沒了他!
屠荼做人時不大聰明,做了幾百年的鬼,也沒啥長進。好在,他隻是有些棒槌,卻不是個傻子,自然從衣身的似笑非笑裡覺察到了什麼。
他有心怼一句,卻又覺得一旦開口便掉了份兒,隻得硬生生地忍住,難免生出幾分悶氣來。
窗外,爆竹聲響得能先翻天。一陣陣歡呼如潮水般沖擊着窗棂。
屠荼瞥了眼窗外,冷聲道:“子時已過。你既無事,我便可以走了。”說着,便欲擡腳離開——本來大年夜值班就夠糟心的了,還遇上這麼個不知敬畏的凡人小丫頭!這日子,真沒法兒過啦!
屠荼想速速離開此地。卻不料,腳跟還沒落下,眼前之人雙臂一展,橫擋在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