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用着異常平靜的語氣對話,這種平靜到了一種詭異的程度,卻話壓着話,幾乎像是條件反射。
“我一定會離開。”孔彥澤深吸一口氣,蹲下來去撿被周柏喬皮鞋踩住的本子。
周柏喬最近不在,但什麼事不清楚,他先一步把本子拿在手裡。
頭頂的燈光投在他的臉上,高挺的眉骨和鼻梁的陰影投下,面色那麼平靜又透着緊繃到差一線就要崩斷的陰沉。
“你可以試試。”
他低頭從本子裡抽出那張銀行卡,孔彥澤一瞬間以為他要掰斷,呼吸都停住了,要沖過去。
周柏喬卻抓着他的手,直接将它放在他手裡,他身上的味道如蛛網早已經裹住他。
一字一句地淡聲告訴他。“你大可以試試。”
孔彥澤強撐出來的鎮定終于破碎,低聲笑了兩聲,猛地揪住他的襯衫領子,那雙總是充滿少年意氣的黑色眼睛赤紅,寫滿了恨意。
“是我太蠢了。”
“我太蠢了!”
周柏喬看着他,他預想過這樣的結果,想當然地認為自己能接受,現在卻窒息地說不出一句話,心髒緊縮。
“你和他們有什麼分别!”孔彥澤隻想把啃噬着心髒的恨意盡數吐盡。
“周柏喬,兩千萬。太狠了……”
孔彥澤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砸。“十四年,我跳了十四年,從替補到首席,你懂什麼!”
“那麼多次,腳磨破了,手腳摔斷了,我還是堅持。孔恒不讓我去,我就翻牆去。跳躍,旋轉,托舉,每一個都要完美,我沒有一天懈怠。”
“那就是我的全部,不是小少爺,是孔彥澤。”
“周柏喬,兩千萬,你真是做了筆好買賣。”
孔彥澤脫力一般地往下滑,周柏喬攬住他的腰。他的淚水熾熱如岩漿,他隻抱住他,薄冰一樣的屏障碎裂,低聲向他保證。
“不是的。”
周柏喬摸到他臉上的淚,臉上的疏離神情打碎了,幾乎是手忙腳亂地抱住他,卻沒有此刻這般清晰地感受到他的遊離。
“我隻是想多一個留住你……”
周柏喬從沒覺得耍手段得到想要的東西有錯,此刻卻說不完話,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卑劣和不堪。
“抱歉。”周柏喬緊緊攬住他的肩膀,怎麼都不敢放開。
孔彥澤不停地去推開他的胳膊,最後一口咬在他的胳膊上。即使這樣,他也不肯放開。
“你不是沒有機會了,彥澤,待在我身邊,我可以彌補。B國那裡有更好的劇團,如果你不想我插手,我就不插手。”
孔彥澤擡頭看着周柏喬,挂着淚水看着他的眼睛。他們的關系太奇怪,長輩,情人,床伴,全都混雜在一起。
周柏喬高高在上,算計人心,強大到令人畏懼,孔彥澤一直覺得他太遠了。
好像隻有在床上的時候能清晰地看見眼裡的沉迷和愛憐,他提心吊膽,不敢當真。
此刻極端的情緒下,他卻詭異地敏銳,窺見了他的慌張和無措。
你這樣的人,也會手足無措?不是無所不能,沒什麼得不到的東西嗎?
“周柏喬,給我一個你一定要留下的我的理由。”
孔彥澤直直盯死了他的眼睛,臉上的表情猶如狩獵前的極緻冷靜,淚水卻不停地滾落臉頰。
“你沒睡夠我?兩千萬,隻有一個多月,确實不劃算。”
周柏喬臉上的表情瞬間空白了,孔彥澤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他被自己的話刺痛了,輕輕擦淚的手顫了。
“其實你何必繞那麼大圈子,兩千萬。足夠讓我跪下來舔你了。”
孔彥澤看着他的喉結顫動,哽着說不出一句話,眼睛半垂,臉上露出一個暢快的神情。
“說啊,周柏喬。你在我這,還有什麼沒得到?睡都睡了那麼多次,也沒有新鮮感了吧。”
“你到底還想要什麼?”
周柏喬被問住了,他的圓滑世故可以幫他想出千百種妥帖的回答,但他一個也說不出來,在這樣錐心的痛楚中,他竟惶然無措。
但在看到他暢快又惡意的笑容時,他竟然有種如釋重負,原來他的痛苦能這樣取悅他,他還能這樣讨好他。
“我不知道。”周柏喬第一次如此坦陳,他的語氣卻如釋重負。
“我真的不知道。”
周柏喬卻随心想擦他的淚,孔彥澤揮開他的手,眼角還帶着淚水,眼裡已經帶上了冰冷的快意。
“可我知道。但就算是你去死,也得不到了。”
周柏喬的昂貴襯衫上全是他的淚水,被揉皺了淩亂不堪,熨燙整肅的袖子上還有咬過的濕痕,一點矜貴的樣子沒有。
他靜默地聽着他猶如宣判一般的語氣,墨藍色的眼睛半垂,避開了他的眼神,久久沒有說話。
隻有孔彥澤急促的呼吸聲和雨打玻璃的碎裂聲。
但他還是伸手抓緊他的手臂,眼裡是明白的執拗,幼稚地不像他,他們都沒想到最後無理取鬧的人是周柏喬。
“不管怎麼樣,留在我身邊。”
孔彥澤垂下眼看他的手,反抓住他的手腕,笑了一下,擡頭看着他。
“可以。”
“那交易吧,周柏喬。”
孔彥澤看着他壓低的眉,拂開他的手,撐着站起來坐在床邊,漫不經心地看着他。
“當然你也可以耍無賴,你教我的,處于支配地位的人有權耍無賴。”
“周先生,不會對床伴這麼吝啬吧。”
周柏喬深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吐出來,被那兩個詞刺得一皺眉。
“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
孔彥澤低着頭垂眼看着狼狽的周柏喬,臉上的淚痕未幹,面無表情,黑色的眼睛充滿冰冷的嘲諷。
他拉開抽屜,摸出了他藏起來的煙,随意抽了一支叼在嘴裡,點燃了。
煙霧模糊,他低聲嗆咳了一下,他臉上還有淚痕,長密的黑色睫羽半垂,唇瓣含住煙嘴。
“那就錢吧。”
孔彥澤始終垂着眼,不想去看他,聲音冷着。
他轉頭看向窗外,一點點模糊的淡影在窗玻璃上,隻有煙頭的那點火光亮着。
“錢|色|交|易,可以嗎?周先生。”
沒人回答他,隻有窗外雨愈加急重,沒有一點平息的意思,風聲和葉片刮過窗的聲音細簌。
秋雨已來,長夏終究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