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辛苦各位了。”
宋彥澤此刻正站在書案邊,拎着寬大的袍袖,捏緊了毛筆手肘帶腕,完成最後一個字。
無人敢回他這句。
在他書案前橫七豎八躺了不少人,也有跪在地上面色灰白的,守在院子裡的禦前使正忙着拿着他之前寫完的狀子,穿梭着遞給他們畫押。
有的有氣無力的,一看見上面的字就冷汗直流,手發抖,禦前使便幫着按了手印簽字。
這位小宋大人不動粗的,也不動刀槍,他誅心。
現在還有誰沒能覺出來戶部内隐隐的風聲來源于誰。
這位小宋大人一早将他們的情況摸了個底掉,甚至還對各地情況頗為熟悉,尤其是南邊富裕之地。
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動什麼心思都那麼可笑,無論怎麼颠來倒去地粉飾遮掩,都被他一句話塞回去。
蔣亭淵拎着一油紙包背着手走進來了,走過遊廊時,還順腳踹翻了一個抖着手遲遲不敢簽的員外郎。
宋彥澤正拿着手裡的紙張掃視着,他從早忙到晚幾乎粒米未進,他一人對戶部所有的官吏。
他稍稍松了一口氣,至少有多少數額,已得到了準确數據。他其實哪有那麼神,他隻知道其中四五分,剩下的就是詐。
再加上禦前司在這的震懾。
他坐回椅子上揉揉眼睛,按按額角。高度緊張的神經一過,就感覺渾身都乏累,也餓得不行。
“吃不吃?”
正想着,一根麻繩拴着的油紙包突然吊着出現在他面前,熱騰騰的溫度,還有椒鹽的香味。
“恭敬不如從命。”
宋彥澤一咽口水,眼瞬間亮了,江南那邊的小吃食愛弄甜的,什麼馬奶糕、奶皮燒餅、荷花餅。
偏他愛吃鹹的,饞這一口好久了。
他伸手一抓就被人吊着拿過去了。蔣亭淵這才看見他轉頭看自己一眼,動手把油紙拆了,攤在桌案上。
宋彥澤正要拿着吃,又猶豫犯難了。
說來也是怪,蔣亭淵一見他皺眉就知道自覺拿個帕子給他。
他一邊遞過去一邊眉頭嫌棄地皺起,還啧一聲,但這動作做得過于自然了些。
宋彥澤下意識接過來,包着手帕捏起來才願意吃,還要遠離書案。就算是很餓了也保持優雅風度,吃相小口小口,一點不急,時刻注意不能落髒。
蔣亭淵抱着手臂看他吃,伸手摘了他的官帽随手按在書案上,這才看見他額頭上壓出的紅痕。
“皮太嫩了點。”
遵循食不言寝不語的小宋大人不想跟他一般見識,背過身去吃,偏生這家夥抱着手臂又繞着他轉過去繼續看他。
“這些陳狀暫時不要往上遞。”
宋彥澤一愣,擡眼看向了蔣亭淵,夾着後知後覺的驚疑不定。
蔣亭淵伸出手指一按他的腦門,垂眼看他,有點無奈,也有點生氣,這笑容太複雜。宋彥澤不明白,吃完了手裡的餅離他遠了一些。
此刻戶部大堂早已被清場了,該被收押的收押了,該放的暫時放了。戶部不能不運轉,此時從翰林院調人也不現實。
而且放一放他們,留個口子,讓他們喘氣,互相遞消息,再掙紮掙紮,對抓把柄也有好處。
陳狀一收上來,宋彥澤就捏着趕緊收到手裡,警惕地看着蔣亭淵。
“蔣指揮使請明示。”
這份陳狀立刻送到禦前,可讓皇上明白,查戶部大有利可圖。
“我明白小宋大人踏這渾水的初衷。”蔣亭淵沒有阻止他,隻是輕聲笑了一下。
“仕人做官,一為名,二為利,三為公,四為民。”
“前兩者不勝其數,大多庸庸碌碌懂明哲保身。第三者造極者,稱之為權臣。第四者,古往今來寥寥數人。”
“小宋大人知道他們的結局都是如何嗎?”
宋彥澤聽他突然聊起為官之道,眉頭松開,手指慢慢撫平紙張的褶皺,心下明了了,緩聲回答他。
“不過大多,不得好死而已。”他輕聲笑着說的,臉上是灑脫。
“蔣指揮使是想提醒我,這些陳狀不僅幹系朝中衆人,更有地方官員和豪紳,甚或者皇親國戚。”
貪腐貪腐,自然是有來有回,謀私利,權錢交易。
地方上豪紳不願繳納稅款,便賄賂官員,戶部官員便想着自編名目向百姓多征稅。倒賣官糧,買的賣的,都不會幹淨,又牽扯到商戶。
這是惹衆怒的事,皇上不會管工具的死活,大概率是讓他辦成這件事後,再斬了他宋彥澤平衆怒。
這事前朝今朝都不稀奇了。
“小宋大人不怕死,我卻舍不得小宋大人這樣難遇的人物死。”
宋彥澤早明白這道理,不過是真的不在乎。蔣亭淵看他的眼神溫柔,熟悉又陌生,讓他恍然片刻想起故人來。
心裡一松,久久沉默不語。
“蔣指揮使不見得沒有私心吧?”
蔣亭淵幹脆地點頭,就那麼承認了。“當然也有私心。你把桌子掀了,當然也會讓我背後的人犯愁。”
宋彥澤被他這句過于坦蕩的話噎住了,下意識覺得他是在開玩笑。
“你……你不怕我說出去?”
禦前司指揮使,隻為皇上做事,頂頭上司隻有皇上一人的“純臣”,早已在背後投靠了朝中的某位。
“你會說嗎?”蔣亭淵又問他。
宋彥澤很想說怎麼不會,但心裡癢癢的,不上不下的難受,就是說不出口,隻說了一句。
“我……我本來也不要參與你們這些權鬥,我隻想實心為百姓做點事。”
蔣亭淵凝望着他,笑了笑:“那就做你想做也擅長做的事。其他的,你且聽聽。”
反正,我總會在你身後護着呢。
宋彥澤本身也不打算那麼魯莽地往上遞交,隻是一直警惕着蔣亭淵的态度。
可今日若無他帶人在這鎮着場子,哪裡會那麼順利。
雖然煩他撩閑,宋彥澤卻實打實地明白,蔣亭淵對他沒有做一件不好的事,反而處處照顧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