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惑最後一個從京城回來,一回來就是鮮血淋漓,把衆人吓了一大跳。可他沒時間處理,隻草草包紮了一下,便又忙着去和衆臣商議遷都後的事情。
好不容易得了空,他可算能回營帳洗漱修整了。
軍中人此時不是忙邊防就是忙治安,營内沒什麼人。嬴惑去打了一桶熱水,準備稍微擦洗一下。
他脫下外袍,這袍子還是從姬宇密室裡拿的,黑袍,看不出血迹,等脫下來才覺察出背後的傷有多猙獰。
這傷口并不是如刀傷一般的齊整,倒是像用荊棘剌出來的,傷口粗糙就罷了,邊緣還已經發黑,看起來像是被腐蝕了。
他脫了衣服,動作非常緩慢地跨進浴桶。
他先是将沒有傷的地方擦洗了一番,才拿着布巾小心翼翼地往背後擦。
即使再輕也會痛,布巾觸碰到傷口的一瞬間他就渾身打了個激靈,深吸一口氣後,他自暴自棄一般将布巾往傷口上按。
疼痛不斷地刺激他的大腦,既幫他忘卻那些麻煩事,又順利地激發出他的情緒,讓看不見的悲傷落到浴桶裡。
三下五除二洗完,他隻穿上了亵褲,坐到一邊去上藥。
早春時節還有些冷,就這一會兒帳内因沐浴而騰起的熱氣已經散光了。嬴惑拿來商澤開的藥膏,準備速戰速決。但自己上藥總是不太方便,他忙活一陣,到底還是頹然洩力,歎了口氣。
正當他發愣時,帳簾被掀起,有人進來了。
嬴惑沒回頭,以為是韓峰回來了,便說:“韓峰,來得正好,幫我上個藥。”
來者沒應聲,隻是走上前,伸手拿過裝藥膏的小漆盒。
一隻膚色白皙、骨節分明的手伸過來,拿走了漆盒。而這雙手手腕上搭着金紋黑袍的袖口。
嬴惑一愣,來者竟是姬宇。
嬴惑身子僵直一瞬,到底還是沒轉身。
“那就有勞陛下了。”他說。
姬宇拿漆盒的手都在抖,沒顧得上嬴惑稱謂的變化。他從漆盒裡蘸了些藥膏,卻遲遲不敢往嬴惑身上抹,半晌,問道:“......怎麼受了這麼重的傷?”
嬴惑看着面前的虛空,輕輕眨眼,道:“臨走時穆騰格追了上來,被護國大陣攔下,但也還是有一把黑氣凝成的刀打了過來。”
姬宇沒動靜,嬴惑下意識解釋了一句:“皮肉傷,不打緊。”
姬宇深深地吸了口氣,開始為嬴惑上藥。
商澤開的藥藥性溫和,敷在傷口上隻有些微微的清涼麻癢。上完了藥,嬴惑自己給自己纏上繃帶,穿好了衣服。
嬴惑全程沒回頭看,姬宇也不吭聲,執拗地坐在他身後。
穿好了衣服,嬴惑深吸一口氣,道:“陛下才醒,還是去找商大人看看,臣下手不知輕重,别傷而不自知。”
姬宇心裡一突,問:“你生氣了?”
話說出口他才意識到說得不對,趕緊改口:“你别生氣,我知道錯了......”
嬴惑低着頭,沒應聲。
姬宇又說:“過來時,我看到了......那些,就是你想讓我看到的東西嗎?”
那些颠沛的流民,不安的百姓,那些忙碌的官員,世間的苦難......這些就是嬴惑想要姬宇看到的東西。
這天下本就不是姬宇一人的天下,也不是五族的天下,或是朝廷的天下。
隻不過姬宇坐在最高的位置上,他的一言一行便都會影響這個天下。嬴惑一直都希望他能做個好皇帝,卻也知道自己不便多說,便縱容了。結果縱容出來一個血池,差點縱容出來一個萬劫不複。
不過嬴惑此時也不想管了。
他依舊沒應聲,姬宇卻在這沉默中懂得了嬴惑的執念。
說是執念也不恰當,說是胸懷也不盡然。蒼生百姓自然是他想維護的,但也包含了些迫不得已的責任和辛酸。偶爾他也會想要撂挑子,卻還是硬撐着往前走。姬宇此時才意識到嬴惑的苦痛,卻也愧疚于自己給他添了那麼多麻煩。
“我知道錯了,”姬宇忐忑不安地說,“我以後會依你想的,去做一個好皇帝......”
嬴惑卻搖了搖頭,道:“這世間早已沒了能管束你的人,你也不必向我告罪。”
“往日是我逾矩,此後你想做什麼便去做,不想做什麼我也不會逼你,左右有我們這些大臣護着,大周也不至于被你敗光。”
嬴惑說到後面甚至有了些笑意,姬宇卻越聽心越涼。
嬴惑最後說:“你大可以去做你的閑散皇帝,反正,我也不指望......”
“不你得指望你要指望!”他話還沒說完就被姬宇惶急打斷,“我會做一個好皇帝,我不會再犯那些錯,你别......”
你别對我失望。
失望就意味着沒有了期待,沒有期待就意味着不再在乎。愛意會被逐漸消磨,情誼也會逐漸減淡。
嬴惑會徹底從姬宇生命中抽身離去,再也不會回來。
姬宇一把抓住嬴惑的手,迫使他側身朝自己看來。他也顧不得自己是不是狼狽又卑微,隻焦急地說:“我知道錯了我會改的!你相信我,你再信我一次——”
此時嬴惑反而笑了,心裡像是卸下了一塊大石,那塊大石是嬴惑心房中最重要的位置,大石卸下後,心裡也空了。
他笑着說:“我又不會走,你這麼急幹什麼?”
姬宇死死攥着他的手,連連搖頭。
這确實不是離開,但是比離開更磨人。嬴惑的意思是,從此以後二人退回普通君臣的關系,不再親昵,不再相伴,這确實不是離開,卻更甚離開。可能姬宇依舊可以用各種手段讓嬴惑越來越近,但二人的心無疑會漸行漸遠。
姬宇怔愣着,喃喃道:“你将兮兒的靈根給我那日,說我于你心中占七分份量,也是哄我的麼?”
此話一出,嬴惑的笑意也逐漸變淡。
姬宇心裡一緊,或許他的心早已沒有緊的餘地了,他隻覺得窒息:“......若是哄我,我也受的住。”
“當然不是哄你。”嬴惑輕笑一聲,又歎了口氣。他顯露出極無力的樣子,像是靈魂都被掏空的無力,“可世間事哪能都順心如意......我便罷了,你也胡鬧一輩子麼?”
姬宇像是被打了當頭一棒,低聲重複:“......胡鬧?”
嬴惑不再看他,又轉過了身。
帳内安靜下來。
一旁的浴桶裡還有水,在這凝滞的氣氛中幾乎結了冰。良久,姬宇才動了,将手裡的漆盒放在一旁的小案上。
喀哒。
姬宇一言不發,轉身走了。嬴惑想扭頭去看他,到底還是忍住了。
他輕輕地閉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