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半透明的護國大陣,他看到濃稠的血霧中,緩緩走出一個龐然大物。
足有兩層樓高的妖狼從血霧中走出,周身裹纏着縷縷黑霧。它背上坐着一名男子,身形高大肌肉虬勁,黑色卷發披散着,其上點綴着一些小巧的配飾;他穿着利落的獸皮袍,手腕上的護腕閃着凜冽的寒光。
那人騎着妖狼從血霧中走出,緩緩靠近了護國大陣,随後悠然停下,微微擡頭,看向瞭望台上的姬宇。
姬宇:!!!
姬宇心中警鈴大作,有些不可置信地說:“穆騰格?”
妖狼背上的人的聲音再次傳來:“猜對了。”
姬宇渾身一震,當即就要釋放神識擋出穆騰格的聲音。
穆騰格笑了:“哎别急,這隻是最普通的傳音入室,我還沒有能通過傳音入室控制别人的能力。”他頓了頓,說:“若不是你身上還沾着血池的氣息,我都不會注意到你。”
姬宇眉頭緊鎖,死死地盯着血霧中的妖狼和穆騰格。
血霧中,妖狼稍微轉了個向,讓穆騰格正對着姬宇。
姬宇擡手,就要敲響挂在瞭望台上的警戒鈴。
“都說了别急。”穆騰格悠然道,“今日我隻是作為一個普通朋友與你交談。”
“朋友?”姬宇嗤笑道,“朕可沒有你這樣的朋友。”
不過他還是沒有敲響警戒鈴,顯然是想要從交談中獲取一些關于鬼蠻的信息。
姬宇遠遠地看向穆騰格,道:“你為何會覺得,朕會和一個侵略大周國土的人心平氣和地交談?”
穆騰格微微挑眉,似乎在說:你現在不是正在與我心平氣和地說話麼?
不過穆騰格沒這麼說,隻是笑笑,道:“上回我的國師出使貴國,與您交談得不夠愉快麼?”
他說的交談應當是泰元九年年末的議和。姬宇文言撲哧一笑,道:“閣下還真敢說啊......你們以兵臨城下威脅朕和親,在和親一年後又撕毀合約再次南侵,你覺得,這樣的交涉,很愉快嗎?”
穆騰格大笑起來。
姬宇不欲多談,心念一動,就想隔絕穆騰格的傳音入室。但穆騰格卻忽然說:“我都說了,今日隻是私下的閑聊,做什麼提這些無聊的事。”
姬宇腳步一頓,沒說話。
“哎,你真不覺得你我很相似麼?”穆騰格說。
姬宇不悅道:“哪裡相似?”
穆騰格悶悶地笑着,說:“我幼時不知生母何人,隻知道自己是鬼蠻單于最小的兒子;跟條狗一樣摸爬滾打長大,在王子們奪嫡之時,險些就成了平白犧牲的棋子。”
他頓了頓,姬宇出乎意料地沒打斷或離開,抱臂靠在瞭望台的欄杆上聽他說。
穆騰格繼續說:“那時,我遇到了蒙塞爾。”
姬宇微微皺眉,說:“然後你們倆就開始相依為命?”
穆騰格沒立即回答,悶聲笑着,說:“當時他自己也奄奄一息,還帶着個孩子,遇到我以後一起将我那愚蠢又嗜血的大哥殺了。”
“然後我才知道,他原來是大哥的幕僚。嫌棄大哥陰狠愚蠢,這才另謀出路。”
姬宇默默聽着,心裡思考:那個小孩應當就是秦漢策,蒙塞爾虛弱應當是因為靈根給了秦漢策,而不是鬼蠻大王子殘害。他當時應該是依附大王子造出了血池,随後造出了秦漢策,但是不想讓大王子知道秦漢策的出身,便借刀殺人,又轉而扶持穆騰格。
姬宇不知想到什麼,看穆騰格的眼神變了些。
穆騰格繼續說:“他教我修行,助我奪權,後來又與我一同治理國家。”
穆騰格說着,忽然又笑了:“我就說,我們很像。你身邊也有這麼一個伴你成長、助你治國的人,不是麼?”
聞言姬宇心中一凜,手猛地握緊。
不過他出口卻是笑:“助朕治國的大臣多了,你說的哪一個?”
穆騰格見他裝傻,正想點名道姓時,姬宇又忽然問:“朕倒是想問,蒙塞爾跟你灌了什麼迷魂湯,讓你能舉全國之力複活妖王、南侵大周?”
問到這個,穆騰格沉默了。姬宇以為他不會回答,卻聽得他說:“......這世間實在是太髒了。”
姬宇不明所以。
“世間肮髒,人心惡毒,”穆騰格聲音沉下來,發了狠,“總得要什麼人去淨化。”
姬宇倒是不反對他說世間肮髒人心惡毒,卻不認可他的淨化。他嗤笑一聲,道:“若要朕看,你們才是世間第一惡毒、第一肮髒。”
從傳音入室其實可以稍微探知對方的狀态,姬宇明顯能感覺到穆騰格發怒了。但是穆騰格還是壓下了怒火,道:“當屋子裡髒到了一定程度,直接将裡面的東西全部清除再重新布置,自然比一一清理方便得多。”
姬宇嗤笑一聲,搖了搖頭:“荒謬。”
他這一聲沒讓穆騰格聽見,穆騰格還在自顧自地說:“世間萬物産自妖王......妖王複生,能再重現清明生動的人間。”
姬宇知道鬼蠻傳說中的妖王與中原傳說中的妖王有所差異,鬼蠻傳說中的妖王地位崇高,簡直就是鬼蠻人的造物主,他有這種想法也不奇怪。
不過他還沒有回答問什麼要進攻中原的問題,于是姬宇又問了一遍。
這回答案就簡單得多:“蒙塞爾故鄉在中原。”
姬宇心知蒙塞爾其實是前朝遺臣,卻還是說:“故鄉在此,鬼蠻俯首稱臣他也能自由往來,何必大動幹戈?”
穆騰格也覺得他這話好笑,道:“這不一樣。”
姬宇哼笑着,說:“當年你奪得了單于位,鬼蠻國内蕭條,不好好安撫國民、恢複生産,反而南侵掠奪大周、轉嫁災禍......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姬宇輕歎一口氣,道:“朕與你不是同路人,自然也稱不上相似。你也不用此刻與朕套近乎,日後戰場上,自有密切交流的時候。”
“今日豎子參拜,朕也不好讓你空手而歸。”姬宇笑笑,緩緩擡手,“朕賜你一份禮物。”
穆騰格有些不明所以。
姬宇不再多說,輕輕打了個響指——
轟!!
蒼穹之上驟然砸下一道落雷,狠狠砸在穆騰格身上!
耀眼的電光幾乎照亮了整個世界,将所有人都驚到了。兩方營地一片喧嘩,戰争一觸即發。
穆騰格在驟然被襲之時還能反應過來,召了一團黑霧緊緊包裹住自己和身下的妖狼,但也被落雷轟得站立不穩,整個人似乎都在冒煙。
姬宇遠遠地看着他,徹底斷絕了和穆騰格的傳音入室,轉身下了瞭望台。
落雷隻有一個,姬宇也怕此時激怒了穆騰格惹得大軍壓境,大周還沒恢複元氣。不過這一個落雷已經有了震懾效果,可以暫時讓鬼蠻不起開戰的心思了。
他下了瞭望台便囑咐士兵加強警戒,而護國大陣對面也沸騰喧鬧,似乎在高呼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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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騰格被落雷轟了一道,說生氣吧有點生氣,說懵也有點懵。他制止了軍隊開戰,踉踉跄跄地回了自己的王帳,将一身裝飾稀裡嘩啦地脫下,又小心翼翼地查看焦黑的傷口。
蒙塞爾不在,他今日似乎是感應到紹蘭出了什麼事,回去了,卻不要穆騰格跟着,不然穆騰格也不會心血來潮找姬宇說話。
他自己草草地上了藥,坐上榻,靜靜地調息療傷。
其實蒙塞爾不讓他跟着他還有些委屈,但蒙塞爾的話他總是聽的。不過蒙塞爾總是忙于政事、忙于研究血池秘法和複活妖王,他總是急匆匆的,隻将背影留給自己。
他也因此有些不明由來的寂寞。
他與姬宇的話沒有半句虛言,他與姬宇确實經曆相似,幼時孤苦,少年時遇到相伴之人,隻是他比姬宇幸運,自從遇到就再未分開。
他雖與蒙塞爾相伴日久,卻總覺得蒙塞爾追逐着什麼其他東西,自己努力追趕卻難以企及。疑心自己在他心中無足輕重,便在蒙塞爾問及如何将虞兮弄回鬼蠻時,回答了和親。
當時蒙塞爾答得輕描淡寫,辦事辦得積極可靠,不知穆騰格在紹蘭瘋了個徹徹底底。他繃着一國之君的臉面與虞兮見了面,當夜就去蒙塞爾的國師帳大鬧了一場,鬧得蒙塞爾一連十日都沒恢複過來。
不過自此之後蒙塞爾似乎也意識到了對他的冷落,宿在他帳中的時候漸多。
穆騰格自己何嘗不知道自己如同被蒙塞爾的肉骨頭吊着往前走的狗,卻依舊難以停步。蒙塞爾的計劃于他并無害處,還大有裨益,他也無從拒絕。
就這麼一會兒,姬宇的落雷造成的外傷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些許内傷稍微将養幾日也能好。
穆騰格輕撫心口,那裡的皮肉絞纏着些許黑霧,黑霧正在幫血肉緩緩愈合。
他有些按捺不住,想要去找蒙塞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