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梯抵達一樓時,“叮”!
像是一個小行李,被舅舅塞進車裡,車門被碰上,“碰”!
路途上,晏雪努力地仰頭,望向飛掠過車窗外的鳥。
去秦家的路很長。
小轎車從車來車往的大馬路開進上寂靜清幽的山路,随後進入第一道門;
再慢慢地繞着大彎,兩旁的綠意濃濃淡淡;
等進入第二道門,是一大片豁然開朗的草坪。
晚霞下,一樁莊重森嚴的大宅,出現在晏雪的視野裡。
他努力地靠向車窗,瞪大清澈的眼眸,手臂不覺圈緊腿上的娃娃。
他是被舅舅抓抱進大宅裡。
裡面一雙雙眼睛以他看不懂的晦澀看向他們。
晏雪不安地轉頭,看看唯一熟悉的舅舅,卻隻看到他滿臉的谄媚讪笑。
燈光明亮的大客廳裡,晏雪被放在柔軟的厚地毯上,看見了一位蒼老持重的爺爺,一位皺眉的嚴肅伯伯,以及一位端莊溫婉的姨姨。
他軟糯的臉上,滿是呆愣的表情,小手無措地抓緊懷裡的娃娃,腳步往舅舅身側靠了靠,本能地尋找安全。
然而,舅舅一把推他上前,按住他的肩膀,蹲下來,讓他叫人。
晏雪乖巧地輕聲喚:“爺爺,伯伯……”
水潤潤的大眼睛望着唯一的女性,秦太太許婉雲,“姨姨。”
幾個人都沉默。
何明強弓着腰,聲聲懇切:“老先生,這孩子是我妹妹唯一的骨血。我不到萬不得已,也不會來求你們幫忙。當初我妹妹陪着你們大小姐出國念書,也是你們好心資助,就念在……”
他這番話是早盤算好的,但眼前是正經有錢有勢的大人物,他緊張得口舌打架。
許婉雲的眼神裡藏着憐愛,是對着晏雪的。
何明強觀察到了,所以他接下去的話,是對着秦太太說的:“秦太太,你們都是大好人。是我妹妹識人不清,在外面不好好跟着大小姐念書出去鬼混,請你們看在她到底陪過大小姐,能不能再幫幫這孩子?”
他舔着臉笑,“秦家家大業大,不像是我們小門小戶的普通人,你們每天吃了飯,喂他一點,他就能養的不知道多好了!”
他口中的秦家大小姐,是秦老爺子續弦太太的小女兒。
當初是他不放心,親自千挑萬選了一位女學生給女兒去國外做陪讀,一切費用都是秦家出。
女學生正是何明強的妹妹,晏明黎。
秦家的當家人秦莊沉着臉發話:“你不能這麼說,這孩子是人,也不是貓貓狗狗。”
他許婉雲想摸摸那晶瑩剔透的可憐孩子,但她不能。
秦家雖也做慈善,但不能真把不清不楚的外人養在家裡。
更何況,她和秦莊名義上當了家,内外決定事宜的依舊是秦老爺子。
她轉念想了想,想以其他方式幫襯,便看向秦老爺子:“爸……”
秦老爺子看了兒媳婦一眼,示意她先别多言,而對何明強道:“你妹妹出國念書,在國外生活的錢,來來回回有給你多少?你該知足。現在這是你的外甥,你是要為她好好養大的,這既是你做人的本分,也是你對妹妹的情分。”
何明強擦了擦額角的冷汗,頻頻點頭:“我知道,但是……”
晏雪無措,無助。
他已經六歲,并不是聽不懂大人們的話。
這裡的大人,不要他。
而舅舅,也不要他了。
安安靜靜站在一側的小男孩,一隻眼睛裡掉了一顆碩大的熱淚。
眼淚順着飽滿的小臉蛋弧度掉下去,一點聲息都沒有。
許婉雲瞧見,輕輕地“诶呀”了一聲,叫人過來拿熱毛巾、
她好像終于有機會挨近這個軟乎乎的小孩子。
晏雪輕輕地說:“謝謝姨姨。”
嗓音細細軟軟,乖得叫人心疼。
許婉雲眼角酸澀,熱毛巾貼着他柔軟的小臉蛋,一點一點地擦拭。
三十多歲的人,她當然知道,一個六歲的孩子沒有父母,将會在這個殘酷社會遭遇什麼。
她想,用秦家的慈善基金養大,也不是不行。
客廳裡的氣氛很沉,像有一大塊烏雲即将壓下來。
此時,一聲聲清脆爽朗的“少爺,您回來了”,打破了幾人的沉寂。
緊随其後,一道高挑挺拔的身影施施然地出現,面色淡淡的臉堪稱俊美,上揚銳利的濃眉下是一雙深灰的眼眸,年輕,鋒芒,帶微妙的冷感。
随後,秦老爺子和秦莊的神色都不免緩和下來。
何明強望向一身黑色正裝,氣質矜貴的年輕人,内心快速辨别,是哪一位“少爺”,眼尾瞧見秦老爺子的态度,猜測是秦莊的大兒子,未來的秦家接班人,秦勖。
秦勖剛從一場同學間的小型晚宴上回家,深灰的眼眸一掃而過客廳的幾人。
修長的身形站定,他疑惑地皺了皺修長的眉,望向母親身邊的小豆芽菜。
中式玉蘭吊燈下,這顆小豆芽菜意外地生了一張軟糯可人的小圓臉。
秦勖想起陪外婆在周記吃早午茶,蒸屜蓋子掀開的瞬間,騰騰的熱氣下,是蓬軟飽滿的奶黃包,一戳一個窩。
對什麼都不感興趣秦家少爺凝神,深灰的眼眸盯着慢慢轉過來小豆芽。
晏雪跟着面前溫柔姨姨的視線,緩緩地扭頭,看清楚容顔俊美的大人,小嘴巴動了動,聲音輕輕軟軟地喚道:“叔叔~”
這位秦家大少爺難得一樂。
破天荒的,竟然有人管他喊叔叔,新鮮事。
他修長雙臂撐在沙發背上,俯身往前一些,異常俊秀的面龐對着小孩,打趣:“喊我?那你給我當小侄女?”
他微笑時,帶着這個年紀的少年獨有的玩世不恭,眼神銳利又明媚。
晏雪仰着臉,看得呆住。
一旁,許婉雲瞪他:“是男孩子。”
秦勖修長的眉毛一挑,好精緻漂亮的小男孩。
許婉雲輕輕地對身側的小孩子解釋:“這不是叔叔,是哥哥。”
晏雪回過神,看一眼美麗溫婉的姨姨,“哦”着點頭,乖得驚人。
秦勖從口袋裡摸出個一塊巧克力。
剛才宴會結束時,同學不知道從哪裡摸的,順手給他們幾個都塞了。
他走上前,彎腰遞給軟綿可愛的小崽子,順勢半蹲下來,平視他的眼眸,“再喊一聲叔叔,給你吃。”
晶瑩剔透的大眼睛從這位陌生哥哥耀眼出色的臉上,轉移到了包裝精美的小糖果上,眼底帶着清晰可見的渴望。
秦勖發現這小孩的眼眸,是少見的純黑。
幹淨清冽,心裡在想什麼都一目了然。
晏雪伸出小手,軟軟地捏住,“叔叔~”
糖果小小的。
細細的手指頭,熱乎乎地碰到了秦勖的指尖,像是被一直小奶貓柔軟的小肉墊碰了碰。
秦勖松開手:“自己會剝開吃嗎?”
晏雪捏住,點了下頭:“嗯~”
慢吞吞地打開糖果,放進嘴巴裡。
客廳沒有人說話,大家都看着一大一小的動作。
晏雪慢慢地咀嚼,嘗到甜蜜的滋味,大眼睛緩緩地透出吃驚。
同時他水晶球一般透明的眼眸,正一瞬不瞬地注視着哥哥的臉龐。
燈光照在狹長的眼簾上,将兩簾長直睫毛的影子印在深灰的瞳眸上,叫晏雪有些看不清了。
六歲的他還沒有見過這麼好看的人,不禁然呆呼呼地伸出一根小手指,怯怯地想拂開密集的疏影。
許婉雲怕兒子不耐煩,家裡親戚間總有小孩子,極少見兒子與小孩子玩耍說話。
但是,秦勖意外地,沒有避開。
軟圓的手指頭,堪堪碰到細長的黑睫,快速縮回來。
是真的。
晏雪捂住自己的小手,彎了彎燦爛的笑眼,往旁邊追尋姨姨的眼神,仿佛要分享自己觸摸到了美好。
許婉雲松口氣,秦莊見兒子居然蹲着叫一個陌生小孩碰了碰,也有些意外地看一眼太太。
秦勖看着傻乎乎的小崽子,眼尾蘊着笑,逗一句:“好玩嗎?”
晏雪點了點頭。
但是轉念,秦勖就笑不出來了。
晏雪忽然間呼吸急促,小臉泛紅,小身體晃了一晃,就往前撲。
許婉雲轉身拿一盞茶的功夫,就看到小崽崽撲進兒子懷裡:“怎麼了這是?!”
何明強仿佛剛剛活過來,吃驚地大喊:“這個……這個糖不會是巧克力吧?晏雪巧克力過敏!”
“什麼?”許婉雲和秦莊這對同心夫妻,同一時間驚呼。
秦勖抱住軟綿綿的小豆芽,語氣森冷地命令:“快,備車去醫院!”
一路上,混亂紛雜的車燈裡,秦勖坐在車子後排,皺着眉,低眸注視滿臉痛苦的小孩。
晏雪純澈天真的眼眸勉強睜開一絲縫隙,緊緊地看着抱住自己的哥哥。
軟軟的小手指揪住西裝的衣袖,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他的小耳朵貼在哥哥的胸膛處,似乎聽見了“砰砰——”“砰砰——”的心跳聲,急促而快速,被放大後在意識中烙下滾燙的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