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東方将白時,溫雲姝才渾渾噩噩睡過去。
她做了個夢。
夢裡阿娘笑着問她日後要嫁個什麼樣的郎君,如何在這大宅院裡過日子。
蕩起的秋千如人高,她站在上面笑嘻嘻地扭頭看向身後的男人,大聲說道:“日後阿姝要嫁給像父親這樣的郎君!”
話音未落,父母皆笑起來。
那日微風吹拂,楊柳依依,院子裡的花草開的争奇鬥豔,勝過城郊園林,好似滿京都景色都比不過此刻的家庭和睦美滿。
陸啟淵醒來時聽見睡榻上傳來細微啜泣聲。
他眉頭蹙起,坐起身朝裡面看去。
榻上的人兒蜷縮着身子在角落處,将自己拼命團成一團,瘦弱肩膀微微顫抖着像一隻離家沒有歸處的狼狽幼獸,蜷縮着找安全感。
屋外人影微微晃動,侍女丫鬟已經在門外候着等下進來伺候。
他起身慢慢走過去,彎腰去看。
潔白的臉龐上似有淚痕,卷翹濃密的睫毛處還挂着淚珠,許是太過傷心了,鼻頭都哭的有些泛紅,緊緊咬着的唇亦是。
看樣子是夢魇了。
陸啟淵瞧了會兒,忽的想起那日雨夜遠遠望過去,隻覺得她膚如凝脂,五官嬌豔明媚,倚欄出神的模樣宛若谪仙。
本以為是個單純閨秀,現在看來好似可以改想法了。
修長手指微微曲起,手背距離她的臉頰還有一寸之時頓住。
他蓦地收回手,轉身走到貴妃榻前拿起首杖走到外間,輕敲了敲地面,門被人打開,侍女輕輕将洗漱用品放置在一處,又将内間幾層幔帳放下來。
高山将外衫捧過來。
陸啟淵擺擺手自己穿上,而後走出去。
溫雲姝醒來時隻覺得臉頰濡濕,她擡手蹭了蹭,是半幹的淚水。
屋子外靜悄悄的。
她赤腳下床朝外看去,幔帳不知何時落了下來将外面的情況擋得嚴嚴實實,更看不見外間的貴妃榻。
“春芽?”
“夫人。”幔帳外立刻響起春芽的回應。
溫雲姝松了口氣,隻瞧見外面進來幾個侍女将簾子挑開,依次進來伺候她洗漱更衣,春芽端着銅盆笑嘻嘻地進來,“主君說了,夫人昨夜累到了,所以讓我們不要吵你,等睡醒了喚我們時再進來。”
“大人……主君,去上朝了?”
她急匆匆坐下洗漱,一邊輕聲問道。
陸宅沒有長輩居住,陸啟淵也無父母需要晨昏定省,昨夜臨睡前他說今日無事可以将院子到處逛逛,但她竟然睡過了頭,這會兒才起來。
春芽笑了遞過去手巾,“您真是睡糊塗了,大人婚假無需上朝的。”
聽到這話,溫雲姝仰頭看她,未施粉黛的臉龐白玉無瑕,朱唇半抿,純淨羨人。
“不過他派人傳了話過來,說等夫人起來後去前廳找他。”
了然這事,溫雲姝點點頭。
如今她雖然嫁人,但到底是萬般無奈之舉,本來對于陸啟淵的事是不應該過多詢問的,但細細一想若是自己什麼都不知,那回頭有什麼萬一也是難辦。
思來想去,溫雲姝擡手招呼春芽,待她湊近後低聲囑咐道:“日後若是大人有什麼事,挑重點來說。”
春芽眨眨眼,遵照點點頭。
陸府在京都靠城郊位置處,置辦的園子又是官家特批的,如今占地也不算小,新婚之夜他們宿在主屋禧春居是中央位置,而左右兩旁是書房齋和溫雲姝先前居住的小院,後院則是剛翻新出來的花園和幾處小院,要到前廳需要繞過前面竹林和花池,沿着拱橋到達。
溫雲姝裝扮妥當後便起身過去。
剛到前廳門口,她便看見有小厮拿着腳凳出去,陸啟淵從外頭馬車上下來。
陸啟淵身旁跟着陸官家陸耀,他臂彎處放在一件披肩大氅,小心翼翼護在身後,笑盈盈地說道:“廚司和蜜餞局聽說主君夫人要用甜食,特意呈來新品。”
陸啟淵淡淡應了聲,慢騰騰地往台階上走。
陸宅台階和過門石有幾步台階,隻是天冷石闆有些潮濕冷滑的,府裡一早便在一側鋪好了幹燥柔軟的草墊,好在陸啟淵向來不急躁,走的緩慢些。
溫雲姝迎到廊下便站住。
幾人剛登上台階,高山便聽見不遠處傳來馬蹄聲,他神情一禀,轉頭看向來聲音方向。
馬蹄飛濺,踏石闆而來,馬蹄聲格外清脆急促。
陸啟淵自然是聽見了的。
他站定回頭瞧去。
馬背上的人戴着銀色宦官帽,璎珞随着動作在空中跌蕩,黑色鬥篷落在身上被風吹起一個鼓包,像後面還藏了人一般沖他而來。
方竹鑲玉首杖換了方向,陸啟淵眯了眯眼睛,轉過身來微微颔首示意,“陳公公。”
來的人是官家身邊親信,大内總管陳德盛。
陳公公翻身下馬,拱手朝他行了禮,喘了口氣後尖着嗓子說道:“陛下有旨,宣陸大人進宮。”
聽見傳召,陸耀仰頭看向陸啟淵,低聲喊他,“主君。”
陸啟淵擡手打斷他的話,将首杖往下挪了一個台階,雙手疊倚在上面,撩起眼皮望向陳公公,“勞煩陳公公帶路。”
說着慢慢走下台階。
高山追下台階想要跟他同去,陸啟淵擡起首杖擋住他,淡淡開口,“不用,我自己去。”
宮門威嚴,陸啟淵踏入偏殿,陳公公在一旁低聲囑咐他腳下慢些,旁的一個字也沒提起,隻是臨走關門時提醒他天冷風大,切莫站在窗邊吹風着涼。
陸啟淵輕笑點頭,算是知曉了。
還沒等那大殿的門關上,屏風内側便傳來渾厚蒼老,不怒自威的聲音:“今早派人去你府裡竟然不在,可是去了什麼地方。”
陸啟淵放下首杖,撩起衣袍跪下,行禮,“臣去辦了趟私事。”
“什麼私事,說來給朕聽聽。”
“臣去給新婦買早點。”
屏風後響起窸窣聲響,一人踱步從内側出來站在他面前,皇家威嚴自周身鋪開,當朝皇帝景帝背着手慢慢俯身彎腰同他平視,渾濁蒼老的眼眸威嚴似乎穿透他的目光。
陸啟淵不躲不閃,低頭垂目,靜靜地任憑打量。
須臾,景帝直起身,叉着腰,滿臉恨鐵不成鋼的模樣:“你好歹是朕養大的孩子,配哪家女兒都不為過!”
“你呢!”光是訓斥不解恨,又抄起桌上的奏折朝陸啟淵扔了過去,“如今為了個罪臣之女連夜跑到雲塘下聘,簡直荒唐!”
奏折擦着陸啟淵臉頰飛過,砸在他的肩膀和身上,噼裡啪啦落了一地。
殿外候着的陳公公渾身哆嗦一下,側頭看向紅棗色大門,無奈搖搖頭,轉眼看見要進去送茶的小太監趕忙攔下,陰着臉低聲罵道:“沒長眼的東西,沒聽見裡面陛下和陸大人在說話,還敢往裡進!”
話音剛落便又是一陣聲響,小太監縮着脖子趕忙候在一側。
陸啟淵彎腰撿起奏折擱在一旁,神情平靜如常,微微仰頭看向景帝,“雲塘虞先生少時教過臣,說起來是師生之情,宮中救我于枯井之中,是救命之情,如今将孫女許配給臣,臣也應了。”
他的語氣溫和清冷,句句邏輯清晰,找不出讓人反駁的點。
“你的意思是哪怕溫家抄了家,京中滿是流言也毫不畏懼?”
陸啟淵側目看着身前摞得整齊的奏折,紙頁已然有些許破損,他緩緩開口:“是,臣不悔。”
景帝氣極反笑,擡手捏了捏眉心,長舒一口氣,終是無可奈何地說道:“好好好,這門親事當初你來求過,朕也是允了。”
“隻不過其他的事,日後你想都不要想了。”
陸啟淵擡手行禮,再度緩緩開口,“陛下既然宣臣,那臣還有一事想說。”
景帝掀眼瞧他,須臾,揮揮長袖示意他講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