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玄禮盡力讓自己瘦小的身體在椅子上挺立起來,他感受到了那個人對自己十足的挑釁。盡管他久病纏身,對生活也幾乎喪失了熱望,但此刻他可憐肋骨勉強勾勒的胸腔裡,生起了一團火,他要赢,他必須要赢。
一個父親怎麼能輸給自己的女兒?
精铄的眼光裡閃出的憤怒幾乎要将那雙牽在一起的手撕裂開來,這是唐玄禮第一次覺得自己是愛這個沉默寡言的女兒的。
盡管他的愛來遲了很多很多年,但天底下有哪一個孩子能夠拒絕來自父親的愛?
這事關他們彼此的生存。
他像昔日一般,想通過嗓子發出雄獅守護領地的怒吼。
這一次,喉頭在濃痰裡翻滾了幾下,卻隻發出幾聲滑稽的嗤嗤聲,像漏氣的管道,風鼓進去又竄出來。
趙萱起身,裁剪妥帖的裙擺線條順着她完美的胴體流動起來,在她光潔的腳踝出綻開一朵朵水珠。她用手帕仔細給唐玄禮擦了擦嘴角,熟悉的像是已經做過無數遍。
這個不合時宜的冒犯讓唐玄禮大為光火,隻能用眼睛悄悄瞪了她一下,可很快就藏起自己的不滿。
“你父親身體不好,等了你很久。”趙萱毫不在意這個幹枯腐朽的身體是怎麼看自己的,她冰冷的目光越過長長的餐桌,代替她父親望過來。
“爸。”唐鸢喉嚨裡勉強擠出一個字“你哪裡不舒服,要少抽煙。”
疏離且克制的問候,她松開許逍的手,引着他在餐桌的一邊坐下,導緻許逍恰好正對着對面的鐘承意。
“我能有什麼事。”唐玄禮才說完,身體便抖的像個篩糠,喉嚨裡又發出呼哧呼哧的古怪異響。
唐鸢聽出他語氣裡夾雜着的幾分委屈,松了一口氣:“您保重身體。”
“讀書怎麼樣?”
“挺好的。”
“工作呢,還順利吧。”
唐鸢擡頭看着唐玄禮,他看起來像個無辜的嬰兒,于是語氣中帶上了幾分譏笑:“托您的福…”
她還沒說完,便感到趙萱對她射來一道不甚友好的警告目光。
“最近在休息。”
唐玄禮點點頭:“你年齡也不小了,工作和家庭還是要兼顧好,尤其是家裡……我當年像你這個歲數的時候都和你母親結婚了。”
唐鸢看向側首的趙萱,見她面色如常,正用筷子夾住面前的一顆青筍,就像沒有聽到一般。
唐鸢不想理會她,許多年未見,她第一次覺得父親變得有些可憐,醫院的事八成是趙萱自作主張弄的。
她現在有些恍惚,這個家到底姓唐還是姓趙。
“承意,你父親怎麼樣。”唐玄禮眯起眼睛笑着看過來。
“唐叔,我爸挺好的,前段時間去南方學木雕了,他愛四處逛逛,閑不下來,還讓我替他問候您呢。”鐘承意笑得溫厚,他知道唐老爺子這些年一直待在家裡養病,心裡着急。
“他倒是鬧騰,什麼時候我身體好了也……”唐玄禮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連他自己都聽不到,因為她的妻子正将面前精緻的菜點夾在他的盤子裡。
唐鸢看着心裡煩躁,索性不再理睬餐桌上心思各異的男人女人,低頭安靜吃飯。
猝不及防,盤子裡突然多了一簇茶樹菇,唐鸢擡頭正對上鐘承意黑亮的眼睛,他像個無辜的兔子站在草垛旁看着不遠處的獵人。
唐鸢怔了一下,停住筷子,嘴裡的咀嚼也慢了下來,她沒忍住從鼻子裡發出一聲嘲弄的氣息。
許逍原本随意靠在椅背上看着這場有些尴尬的家庭倫理劇目,此時終于按捺不住直起身子,修長的手指捏過檀木筷,将那一小簇礙眼的茶樹菇夾起來,擱在一旁的骨碟裡。
唐鸢頓時瞪大了眼睛,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旁邊的男人。
“你什麼意思!”一直被母親眼神壓制的唐昭終于忍不住,站起身指着許逍罵了一句,椅腳在地上發出刺耳的鳴叫,招呼所有人都停了筷子看過來。
許逍輕笑了一聲,完全沒有被影響到,不急不徐地将筷子擱回原位:“我太太不喜歡吃茶樹菇。”
“你他媽算什麼東西!敢這樣叫我姐!”
“唐昭!坐回去!”眼見兒子要沖過去,趙萱終于出聲呵斥。
鐘承意原本清澈透明的眸子漸漸收縮着,許逍身體向後靠了靠定定看着對面。他整個人看起來很松弛,像是坐在審訊室裡,等待獵物自己露出馬腳。
“這是怎麼回事?”唐玄禮終于發話,唐昭也不情不願地坐了回去。
唐鸢站起來,身體微微側過些,正好擋住許逍:“我們結婚了,爸。”
趙萱眼裡閃過一瞬的驚訝,她自認為很了解這個養女,沒想到她竟然真的敢做這種事。唐玄禮窄瘦的胸膛開始一起一伏,好似農村裡破爛的風箱,他手掌重重在桌上拍了一下。
“胡鬧!”
許逍站起來,一隻手悄悄撐住她的腰。唐鸢感到一股力量将自己托舉着,不至于讓她在孤立無援的境地裡向後摔倒。
“叔叔阿姨,冒昧打擾,我叫許逍。”
唐昭從剛才開始,就一刻不停地瞪着這個不速之客,恨不得用眼睛在他身上掏個洞出來。許逍?江臨的圈子裡從沒聽過有這号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