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逍被處理這麼久以來,他從來都是這副毫無波瀾的樣子,無論是教導主任,還是校長室他沒有哪一刻是覺得羞愧難當的,但現在,面對這個身形瘦弱佝偻的老頭,他卻第一次有了如此深刻的負罪感。
“老師…對不起。”
周國梁不住地喘着粗氣,一副恨鐵不成鋼又怒其不争的樣子:
“你别再叫我老師,我教不起你這樣的學生。”說完,便顫巍巍離開了辦公室仿佛被人抽掉了骨頭。
一下子安靜下來,許逍倒有些不太習慣,他推開門要走,卻看見一個穿着黑色皮夾克的大漢站在門口。這漢子胡子拉碴的,看着有些潦草。
他在看見許逍的一瞬就很自然地将粗粝的手掌按在他頭上使勁揉了揉:
“臭小子,長本事了,敢在學校打老師?”語氣裡卻沒有責怪的意思,反而帶着笑意。
“張叔,你怎麼來了。”許逍将對方的手扒開,徑直朝前走。
張敬甯身長腿長,一把就将許逍撈回來,反鉗住他的胳膊:
“你爸出任務了,這周都回不來,我不來誰來?你們爺倆還挺像的,都不敢給你姑說,隻能讓我來學校挨老師訓呗!”
許逍在學校鬧的這事,許家兩個爺都沒給許芬華說,她最是個護犢子的。
許逍不想姑姑替自己找關系周旋,畢竟打人就是打了,他一人做事一人當,打人的時候就沒想過逃避懲罰。而許爸純粹是想等着他出任務回來給兒子狠狠來上一頓七匹狼,許芬華要是在,他還沒抽呢,那邊就該嚎啕大哭了,惹得他窩火。
“不用挨罵了,處理結果下來了。我退學。”許逍被張敬甯反手鉗住很是狼狽,嘴巴倒是硬的像牛皮鞋底。
“退學?你小子成績那麼好…你不是以後要當飛行員開戰鬥機嗎?哪個部隊會要一個初中就辍學的混子?叔知道你不是那種壞小子,你打人一定有你的道理。你要是願意說就說,不願意說叔也不問。”
張敬甯松開許逍,聲音溫厚。
“不開了。”許逍挺直脊背,喉嚨上下動了動:“我打了人,該受罰。”
張敬甯愣了半響,才鄭重地拍拍他的肩膀:
“好小子,敢做就要敢當!走,跟叔打電動去,最近我又上分了,好幾個電玩城都不給我币了,沒勁…”
許逍緊繃的身體漸漸在她的安撫下放松下來。唐鸢很有耐心,她知道有些記憶太過沉重。許逍不想說,她便不追問。隻是抱着他,兩人共同擁有這方小小的沙發,時間在這一刻停下,不再向前。
“他叫張敬甯,是個很好的警察。”
過了好久好久,許逍終于開口。他想,那個人的故事應該被更多人知道。
許逍想起那個又悶又熱的夏天,太陽幾乎要将地球上的所有生命一起蒸發掉。他被許爸丢去工地當小工,整個人曬的皮膚黢黑,隻有張敬甯會時不時來看他。
不是去電動城,就是去吃冰……
張敬甯快四十了,還是個光棍,小時候家裡窮得揭不開鍋,隻有一個老娘,還生病死了,從此就徹底成了孤家寡人。
他在警隊裡有個外号叫“怪張飛”,因着辦案子心細,抓犯人膽兒大。
他和許爸處的最好,好到能穿一條褲衩子。但鮮少有人知道,這兩人以前在警校時,可是死對頭,幹什麼都要比個第一,誰也不服誰。直到畢業後分到同一個單位,開始将後背交給彼此。
“他們兩個人一塊出任務,抓捕一個毒枭,卻中了埋伏。我爸在田裡頭找到了……身首分離…頭吊在玉米杆上,是法醫給縫上的。張叔,是今天找到的,骨頭上有劈砍的傷痕,還有腐蝕的痕迹…他在那裡躺了很多年,沒人找到他……”
唐鸢聽出了許逍平靜語氣下極力壓抑的悲傷。
她不知道該做什麼,那些犧牲,那些慘烈的死亡離她并不遠,她是一個外科醫生,每天都在面對死亡。
有一段時間,她曾以為自己已經可以坦然接受生離死别。但到現在她才發覺,這一切不過是自欺欺人。我們隻不過是在漫長的成長中,學會了對别人的痛苦冷眼旁觀,假裝自己已經是個坦然豁達的大人。
但人天然有一種趨利避害的本能,她們會下意識逃避那些傷害和疼痛,牢牢抓住生命中珍貴的緣分,不舍得讓他們被奪走。
唐鸢摟緊了許逍,輕聲:
“兇手抓到了嗎?”
“沒有,我會親手抓住他,這是我當警察的目的。”
仇恨在心底蔓延的滋味并不好受,他會控制你的生命,将你帶去未知的深淵。
為此,他放棄了從小成為戰鬥機飛行員的夢想,放棄了那個已經得到的機會,繼承父親的警号,走上一條截然相反的道路。
那是一條命定之路。
唐鸢忽然心慌起來,她被恐懼和某種莫名的忐忑情緒揪住,悶聲:
“許逍,你要活着。”
許逍沒有回答,隻是用更大的勁環住她。
“我很貪心,也很自私。如果你死了…我不會做你的遺孀……”
唐鸢從小就是一個患得患失的人,一旦知道什麼東西是不牢靠的,極易消散的,她總會選擇做那個先放手的人。
夜涼如水,電視劇播着冗長的廣告,不知播送了多少條。唐鸢聽見許逍認真說了一句: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