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初緊盯着他背着藥箱的滄桑背影,在他即将轉過門前的影壁那一刻,忽然出聲叫住了他。
“父親在時,曾給我講過一個故事。”她道。
極南之地有海,海有漲潮,亦有落潮。每每落潮以後,岸邊水窪裡便會有許多被潮水帶上來的小魚,那一方淺水不足以支撐到下一次漲潮,所以他們隻能在那一方水中掙紮着直到死亡。
涸轍之魚,奄奄一息。
可有一日,一個男孩兒路過了這片淺灘,他看見了水窪中的小魚,于是他撿起小魚,将它們一條一條地扔回水中。一個路人看見了,告訴他:“孩子,這裡面有成百上千條魚,你救不過來的。”
“我知道。”
“那你為何還要扔?又有誰會在乎小魚的命呢?”
男孩兒繼續着手上的動作:“我手裡的這條小魚在乎,這條也在乎,還有這條……”①
魏初說完,看着老太醫僵住的背影,微笑道:“救不了衆生,那能救一人也好。至少,這個人在乎。”
嚴修緩緩轉過身,面前的小姑娘身形單薄,仿佛風一吹就要倒下,可她眼中神色堅韌,是自己許久都不曾見過的明亮鮮活。
“郡主大義,是我心胸狹隘了。”他俯首作揖,并非是下位者對上位者權位的俯首,而是對這個看似弱不禁風的小姑娘由衷的敬佩。
魏初不躲不避,看着他認真地說道:“嚴院判今日所說,魏初記下了。若來日有幸,能為太平盛世出一份添磚加瓦的微薄之力,也不枉我來這世上走一遭。”
她回去時,小姑娘已經醒了,睜着大大的眼睛看着面前的幾人,沒哭也沒鬧。羅江流與觀棋争搶着要抱她,季玖則站在一旁抱臂看着,不時拱個火:“觀棋,你瞧阿流比你小許多,你怎麼連他都争不過。”
兩人扭至一處,一時半會兒沒分出個勝負來。
季玖轉頭見她進來,笑着道:“去了這麼久,嚴院判又說了什麼?他絮絮叨叨可是整個太醫院都出了名的,就是嘴碎了些,但人不錯。你若不想聽,敷衍過去便是。”
“我給他講了個故事。”魏初道,“他覺得這故事很有意思。”
“哦?能讓他覺得有意思的故事,那一定很有意思。”季玖笑着說了句廢話,卻不多追問,看向榻上的揮舞着雙手的嬰兒,“取名字了嗎?”
“嗯。抱她回來那日是臘月二十八,小字臘月,大名……因為不知道她姓什麼,所以就跟着我姓魏吧,叫長甯。”
她路過打了半天毫發無傷的兩人去将長甯抱起,室内燃了銀炭,襁褓沒有将她的雙手縛住,她将一個拳頭湊到嘴邊津津有味地吸吮着,另一個則不停地揮舞着,仿佛在給觀棋和羅江流助威。
察覺到自己被抱起,她擡起眼看去,而後沖着抱起自己的魏初露出一個笑來。
長甯,惟願這世道長甯。再無人像你哥哥那般,被人無情地踐踏欺辱。
魏初臘月二十八不知從哪兒抱了個孩子回去的事,臘月二十九便阖宮傳遍了,衆人隻當這便宜郡主腦子不好,沒的非要給自己找些事情做。然而宋意禾不說,皇後不說,連皇帝也不說,宮裡便沒人說起。
于是這個年平安無事地就要過去。
不過他們過得平靜不代表所有人都過得平靜,元宵前一天,這座在上京城地位不尴不尬的郡主府終于迎來了除季玖外的第一個訪客。
彼時魏初正搖着撥浪鼓逗長甯玩兒,近半月過去,她的小臉上終于有了些肉,曾在冰寒料峭中被凍傷的皮膚經過日日精心護理,也好了許多,看起來白白胖胖的,愈發喜人。
陳管家盡心盡責地将上門拜訪的人姓甚名誰通報了一番,誰知魏初根本沒聽,不怎麼走心地問道:“你說誰?”
他隻好又複述一遍:“文選清吏司員外郎,張泰。”
魏初在朝野中無相識之人,那日雖讓郎瓊帶走了張佑,可兵馬司内部事務她不方便打聽,倒是季玖知道她必然關心此事,不時讓觀棋來告知她一下情況。兵馬司表面上風平浪靜,可為了讓郎瓊放人,實際上卻風起雲湧,好不熱鬧。
不過從結果看來,郎瓊确是個說話算話之人,至少目前,張佑仍被囚禁于兵馬司的牢獄之中,連張典暗中遞了銀子想要見一面都未能成事。
“哦。”魏初雲淡風輕的,連頭都沒擡一下,“不見。”
陳管家要走,魏初卻忽然又叫住他:“陳叔,你告訴他,兵馬司直隸陛下,自然是不聽我的命令,他若要求情,大可求到陛下跟前去。有陛下特赦,無人敢不放人。”
“是。”
管家話音未落,就聽院外一聲凄厲的哭号幾乎響徹郡主府,将原本咿咿呀呀的長甯吓了一跳,嘴一癟,豆大的眼淚瞬間落下,張開嘴細聲細氣地哭了起來。
“端舒郡主,吾兒冤枉,願郡主放他一馬啊!”
魏初搖着撥浪鼓的手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