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三哥怕疼又愛美,是家裡最護短的人,她無法想象三哥當時多麼絕望。
她痛的渾身發抖,喉間湧上腥甜,手腳冰涼發麻,唯一撐着她沒倒下的是去找阿姐。她踉跄地走到旁邊,翻過一具又一具的屍體,眼淚數次模糊了視線,到最後近乎麻木的重複着動作。
後來非鳴騎着馬尋來,告訴她天楚的人在屠城。
乍一聽聞,她有些呆愣,下意識地又翻過幾具屍體,卻又茫然頓住,擡頭看着非鳴牽在手中的兩匹馬,她一時間不知該留還是該走。
直到非鳴再次喚她,她陡然回過神來,低頭看了看手上的血,又看到戰場之上大瞿士兵的铠甲,看到那名至死也撐起軍旗的士兵,她攥緊了拳頭,上了馬。
她帶着傅家的一萬鷹衛在邺城扛了七日,期間沒有任何援兵,她想将百姓送走,可整座邺城都被天楚死死圍住。
最終邺城城破,她數不清自己殺了多少人,又受了多少傷。後來她隻知道麻木地揮槍,最後力竭倒地,再醒來便見天楚士兵的長刀從非鳴身上拔出。
“給我打!”齊鷹被她的眼神惹怒。
随着他的聲音落下的是棍子打在腹部的聲響,一棍接着一棍,一直到四棍停了,傅錦時猛然嘔出大口鮮血。
這是诏獄的棍刑,不少人因着此刑,内髒受損而死。
齊鷹道:“因你傅家,永州死了十幾萬人,天楚的人将屍體點燃,大火燒了整整十日,那四座城到如今泥裡都摻着血!你傅家死萬次也不足惜!你如今卻還死不悔改!枉費永州百姓那樣信任傅家!”
他的話落在耳中同天楚騎兵的長槍/刺穿孩子的胸腔重合在一起,傅錦時看到那位母親絕望的悲鳴,整座城的百姓都在慌不擇路的逃命,卻一個個亡于屠刀之下……
她站在長街之上,惶然間望着旌旗燃燒倒地,滿目的鮮血刺地她眼睛生疼。
她想救他們的,可她真的沒有辦法了。
“你傅家抛下四城百姓,讓他們在鐵蹄下被踏成肉泥,即便當時僥幸未死的後來也被活活燒死,連具全屍都留不下,最後化作灰飛被吹散,連個收斂屍骨的機會都沒有。”齊鷹眼裡是滿滿的惡意,“你傅家就該被大瞿百姓生生世世唾罵,永不得安甯!”
齊鷹的話如同刀子般刺在了傅錦時身上,她想到父親與大哥屍身上數不清的箭矢,想到三哥死不瞑目,想到找不到阿姐的絕望,想到她傅家以命相守卻換來如此……她心中的怨恨近乎沖出胸腔,理智寸寸燃燒。
“荒!謬!”
傅錦時低吼出聲,她身上一陣陣的發熱,眼睛充血。
她盯着齊鷹,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讓她不顧手腕的鐐铐猛然掙紮起來,她如同困獸般拼盡全身力氣想要沖破身上所有的枷鎖與束縛。
鐐铐與刑架之間因為拉扯到極緻發出“铮铮”聲響,這些聲響與鎖鍊扯動的聲音甚至蓋過了鐵釘細微松動的聲音。
齊鷹看着傅錦時遲鈍卻拼盡全力的掙紮,握着鞭子的手微微緊了緊,他朝着兩側的錦衣衛擡了擡下巴,“勒住她。”
那兩人對視一眼,放下棍子,轉而拿起桌上的一節鐵鍊,從傅錦時脖頸前繞過,随後用力後拉,傅錦時被迫仰起頭,喉間瞬間彌散開了血腥氣,但她眼睛仍舊看着齊鷹。
齊鷹拿着卷起的鞭子抵住傅錦時的下巴,“诏獄曾經也有你這樣的硬骨頭,但最後無一不是坦誠。”
“你說實話,也免再遭罪。”
傅錦時道:“句句屬實!”
“證據确鑿你還狡辯!”
“是你們蓄意污蔑!”
“十萬大軍全部死在了留雲灘,卻唯獨不見你傅家人!他們若不是去了天楚還能去哪?!”
“他們死在了留雲灘!”
“留雲灘隻有十萬大軍!”齊鷹寒聲道:“永州将士死不瞑目,永州四座城的百姓因你傅家被屠,你父兄姐姐卻去了天楚享榮華富貴,還獨獨留了你來承擔這一切後果,傅錦時,他們抛棄了大瞿百姓!也抛棄了你!”
“你去天楚尋過嗎!你去天楚尋得到他們嗎!”傅錦時咬牙對抗頸間的窒息,她嘶啞着聲音吼出聲,額角與頸間青筋暴起,“父親與大哥萬箭穿心!三哥失血而亡!是我親眼所見!他們分明全部戰死!”
見她如此冥頑不靈,齊鷹心中越發煩躁,主子命他無論如何要拿到傅錦時的口供,可此人骨頭當真硬極了。
“你傅家貪污又叛國,合該千刀萬剮!”
齊鷹手上用力,傅錦時的眼前陣陣發黑,身體仿佛被扔進了極深的河中,湍急的水讓她喘息不上,如同溺水者,耳邊“嗡嗡”作響,身體與意識無比沉重,可是她的眼睛卻死死盯着齊鷹不退讓。
齊鷹看着傅錦時的眼睛,他從裡面看到了滔天的瘋與恨,他忍不住想,若是傅錦時能從這诏獄中活着出去,那些作踐将軍府的人必然死無葬身之地,這其中自然也包括刑訊逼供的他。
“大人。”不隻是齊鷹看見了傅錦時的恨,身後的兩名錦衣衛同樣看到了,他們這樣的人,對惡意尤為敏銳。
齊鷹注視着傅錦時,眼中殺意逐漸彌漫,片刻後他對着傅錦時身後的兩名錦衣衛點了點頭。
北鎮撫司這樣的地方,死個把人是很正常的事情,追究起來,便是一句扛不住酷刑自我了斷也就了了,至于口供,人都死了,畫押還不是由着他們寫,由着他們摁。
傅錦時感受到他們想要殺她,隻來得及艱難地給暗處的阿簡打了個不要動的手勢,便陡然感受到喉間比先前還要猛烈數倍的疼。
慢慢地,她鼻息間的呼吸越發粗重滞澀,耳中嗡鳴作響,她的雙手下意識地不斷掙紮。
恍然間,她的眼前浮現出留雲灘上的屍野滿地,看到了邺城死不瞑目的滿城百姓……
“啊——”
她嘶吼着,聲中泣着血,拼盡全力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去扯動鐐铐,已經松動的鐵釘再也承受不住,終于掉落。
身後行刑之人猝不及防間被扯動,在這轉瞬之間,傅錦時抓住手腕上的鐐铐猛然朝後掃過去。
那人下意識去躲,手中霎時松了力氣,傅錦時抓住時機,脫身的同時接住了頸間掉落的鐵鍊,在另一人反應過來之前繞過刑架纏在了他的身上并反手抽出了他腰間的繡春刀,在他喉間劃過,噴湧而出的血濺了傅錦時半邊臉,可見她那一刀的狠勁。
殺一人後,傅錦時并未停手,她撐不了太久,但在潰敗前,她必須殺了剩下的人,而殺人最快的法子便是不懼受傷不懼死亡。于是她對戰齊鷹與另一名錦衣衛時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
可她腳上鐐铐連在一起的鎖鍊對她的限制太大了,最終隻能拼着腿上挨一刀的後果将手中的繡春刀捅進了另一名錦衣衛的後心處,卻再沒有辦法抵擋齊鷹的攻擊。
她半跪在地上,肩膀生生受了一刀,齊鷹還在用力,傅錦時擡手借助腕間的鐐铐抵在刀刃上對抗。
她此刻已是強弩之弓,呼吸都是沉重熾熱的,繼續這樣耗下去,阿簡定然要出來了,屆時她們隻能走最難的那條路,可她還想搏一搏。
就在她咬牙想要借廢了一隻手來反擊時,身後傳來一道漫不經心的聲音。
她聽見那人說:“沉七,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