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看着看着,眼前竟恍然間又浮現出了那人的影子。
而此刻,竹月見明澈的眼睛緊緊黏在他的身上,一副真真切切要吃了他的模樣,不禁露出有些慌亂的神情,下意識逐漸将身子往水下沉去,直到腦袋以下全部躲進水中才勉強壓下心中的不自在。
見他如此,明澈的思緒一下子被拉回現實,他又盯着竹月看了一會兒,才漸漸意識到自己的不妥,一時間急忙移開視線,略顯尴尬的眨了兩下眼睛。等到徹底冷靜下來後,他眉心微蹙,看着竹月問:“你身上的傷怎麼回事?”
“傷?”
竹月的眼裡迅速閃過一道波瀾,他似乎忘記了自己滿身的傷疤,低頭時才猛地想起忘記讓阿意幫他掩蓋身上的疤痕了。這是國破家亡後,那群卑鄙而又殘忍的齊國将士給他留下的烙印,是屈辱卻又讓他拼死活下來的烙印。而此時此刻,這一道道猙獰的痕迹,密密麻麻的遍布他的全身,叫人看得不寒而栗。
“這傷……”他一時沒編好說辭,張口有些結巴,“是……是在死亡谷留下的。”他稍稍停頓,想了想繼續說,“我這人笨手笨腳的總是什麼也做不好,自然要比其他人多吃點苦頭。”
明澈聽着他的話,眼神忽然冷了下來。
“我聽說掌管死亡谷的督工都是用鞭子來懲罰犯錯的工奴,即便是要處死對方也隻可用身上的佩刀,可你這些傷,刀槍劍戟全都全了,甚至……”明澈突然往前,伸手摸向竹月肩膀上一處格外引人注目的疤痕,聲線漸漸沉了下去,“還有咬傷?”
男人的指尖冰涼,竹月下意識的打了個哆嗦。
“你别告訴我,這些傷都是被死亡谷的督工打的。”
明澈的目光太過淩厲,仿佛事事都能被他看穿,竹月隻得低着頭,努力避開:“先生有所不知,我去死亡谷幹活前四處漂泊,經常會遇到流寇土匪,這些傷有好多就是那時候被他們傷的。”
“是嗎?”明澈用探究的目光盯着竹月,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凝肅。剛剛竹月說的那些話,他一個字都不信,但他也不打算戳破,隻是沉默片刻,突然輕笑一聲說:“我還以為你曾經做過像我一樣的刺客呢。”
聽到這句話,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竹月的臉上竟閃過幾分端倪。
“刺客?”他瞪大眼睛看向明澈,像是受了極大的驚吓一般,“我可不敢做這個。”
明澈冷淡的嗓音裡透露着慧黠的笑,他指着竹月道:“不管你敢不敢,你如今就得做這個。”
說完,轉身就離開了那池冷泉,然後徑直往回走。待走了兩步後,他頭也不回的說:“如果記不住回去的路就趕快跟上,丢了我可不會找你。”
話音未落,身後的竹月忽然愣住,他看着明澈的背影,心裡忍不住顫了一下,意識仿佛回到了兩年前,有人邊跑邊喊:“快跟上,丢了我可不找你!”
但即便他真的丢了,那人還是會沒日沒夜的尋到他。
不過現在,他眼前的人是明澈,不是那個人。
沉默了一會兒後,竹月收斂思緒,急忙開口應了聲,接着匆匆披上那身白的吓人的衣服,一邊系着腰帶一邊去追明澈。
等到兩人回到木屋後,剛來到門口,他們就看到滿滿一桌子的菜肴。
竹月不知道是何人何時給準備好的,但長時間的辟谷,再加上沐浴後身上有些冷,他此刻确實需要吃點東西暖和一下。隻是沒想到他一隻腳還沒能踏過門檻,站在他身後的明澈就一把抓住了他的後衣領。
這男人什麼時候多了個愛抓别人衣領的壞習慣!
竹月強忍着怒火皺了皺眉,耳邊聽到明澈不冷不熱的說:“昨晚讓你進屋是以防你死了,但并不代表你今天還能進去。”
竹月聽得咬咬牙,卻不得不好聲好氣的問:“先生的意思……還是除了這房子,外面其他地方都是我的?”
“不!”明澈想起昨天被竹月砍死的那兩棵海棠樹就後悔莫及,這一次他萬萬不能說錯話了。于是,他上前半步,湊近竹月耳側一字一句的警告他:“從今日起,除了後面那間柴房,其他的任何東西你都不準碰,聽明白了嗎?”
竹月藏在袖子裡的手早已握緊成拳,面上仍裝得乖巧可憐,他委屈低聲:“明白了。”
明澈看他一眼,似是很滿意地點了點頭,接着松開抓着衣領的手,進屋從桌子上拿了一個饅頭扔給了竹月。
“快點吃,吃完有事需要你做。”
“哦。”竹月垂着頭回應,他看看手裡幹巴巴的饅頭,又擡眼瞅瞅屋裡的美味佳肴,突然一下子想起了那個把香噴噴的雞腿送到他嘴邊的十七來。
這個少年雖然心思不誠,甚至如阿意所言,他對“竹月”心懷殺意,但隻要是個人都要比明澈好百倍。
他越想越氣,拿着饅頭轉身就要走。這時明澈突然又喊住了他。
竹月停住步子,詫異的回頭,見端坐在桌前的明澈端起了一盤烤的色澤紅亮的熏雞。
“我不吃這麼油的東西,拿走。”
“啊?”竹月聞聲難免一愣。
明澈立時皺起眉頭:“我說拿走。”
竹月再次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後趕緊接過那道菜,快速朝着後面的柴房跑去。
等他離開沒多時,少辰就從不遠處的一棵海棠樹後走了出來。
他慢慢來到明澈身邊,躬身行了一禮,嘴角時常挂着的那抹弧度在看到自己精心準備的另外一副碗筷時沉了幾分。他的手藏在袖口裡微微一顫後,上前一步給明澈斟了一杯熱茶。
其實明澈早就看到了多出的那副碗筷,他面無表情,片刻,突然伸掌猛拍了一下桌面。“咣當”一聲,那杯茶水被震碎在地,而少辰也随之跪了下去。
明澈冷聲:“辰公子挺有心啊。”
少辰垂着頭,聲調極低:“我……待會去刑房自領三十鞭。”
他這樣說,明澈并沒有應聲。等過了好久,他才開口問道:“那妖抓到了嗎?”
少辰點頭:“已經抓到了,是一隻金尾魚妖,而且這妖曾被蠱疆國王室蓄養,後來蠱疆滅國,陛下不願與妖類結怨,便将生活在那裡的妖都安置在了南嶺一帶,并且不許他們踏入人族的領域,可是就在一年前這魚妖卻離開那裡來到大齊,妄圖利用風護法的野心,讓其幫他在大齊的土地上養蠱害人,以此為死去的蠱疆王室報仇。”他說完,稍稍一頓,擡頭去問,“主人打算如何處置這妖?”
明澈思索片刻,眉頭深皺,語氣越發沉冷:“十六年前,蠱疆國被我大齊所滅,蠱疆境内的所有人都被天子下令盡數屠殺,而天子卻為了維持與妖類相安和睦的現狀,沒有傷害那裡的任何一隻妖,這些年來,我們大齊的百姓也從未與妖類有絲毫過節,可如今,這隻妖不僅來到大齊的土地上使喚我揚雪閣的人,還妄圖以蠱惑世,無視我大齊律法,此行此舉,當誅。”
聽到這些話,少辰斂眸抿了抿嘴唇,一時間突然猶豫起來。
明澈注意到他的反常,問道:“怎麼?那妖知道自己會死,讓你帶話給我?”
少辰微微張口:“是。”他再次遲疑片刻,才緩緩道,“那妖說,若是您要殺他,需要您親自動手,否則……”
“否則什麼?”
“否則,您将永遠見不到您想見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