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小絨感覺到自身情況不對時,春季已到了最炎熱的時候,午後的陽光将地面溫度拉到了接近30°,茂密的枝葉深處響起陣陣蟬鳴。
她放下手中正在清洗的杯子,整個人頭暈目眩,太陽穴的青筋突突直跳,她很熟悉這種感覺,這是精神力失控的前奏。
手術結束後,她曾有過好幾次精神力劇烈波動,不過都在加大藥量控制之後平穩渡過了,而這一次口服的藥劑像是失去了作用,她有種不好的預感,也許這次的失控會來得比之前幾次兇猛。
好在韓奕馬上要回公會工作,那段時間她找了一些借口躲避丈夫的視線,比如店内要搞一場持續七日的情人節活動,需要加班加點如此雲雲。
自從婚後搬回羅賽利亞,他們的感情就逐漸趨于穩定,韓奕也開始試着放下心中的不安與焦慮,不再派人牢牢看着她。他的狀态好不容易松弛下來,她不想讓他為自己擔心。
才度過了一場柔情蜜意的蜜月,上将并沒有懷疑他的愛人,隻是叮囑她注意休息、不要太累,就啟程回公會了。
她也确實沒有騙他,店裡搞的情人節活動是真的,隻是店主瑪希知道她最近身體不适、幫她打着加班的掩護,實際上收留在店裡休息。瑪希的年紀沒有比顧小絨大很多,她說自己的母親也是向導,所以多少可以體諒。在這期間,甚至有好幾次都是她和其餘店員輪番陪着顧小絨去中心醫院進行治療。
遺憾的是,中心醫院向導神經科的主任不在,似乎是去參加學術會議去了,隻留下幾位年輕的醫生坐診,他們倒是都給顧小絨調整了方案和藥劑,隻是效果仍舊不太理想。
事情發生的那一天也是一個陽光晴麗的正午,活動持續到了第三天,正是如火如荼的時候。瑪希與店員們都在外面忙着,顧小絨獨自一人在店後的宿舍裡休息,大約是睡了太久,她感到口幹舌燥,想起來喝口水。
宿舍是面積不大的小兩層,上面是床鋪,下面是活動區,由一段陡峭狹小的樓梯連接。這段時間接連加大的藥量已經讓她昏昏沉沉,在走下第一節樓梯時,她就感到一陣強烈的暈眩,整個人像是被拉入一場旋渦般失去了平衡,她根本沒來得及控制住身體,頭便朝下重重栽倒,意識随即陷入一片黑暗。
等到再次睜開眼時,顧小絨人已經在病房了,她感到右眼一陣劇痛,伸手摸了摸,發現那裡被包着一層厚厚的紗布,應該是自己暈倒的時候磕破了。
陽光仍舊還是那樣明亮地從百葉窗中滲透進來,這讓顧小絨有了一種時間似乎沒過去多久的錯覺,不過出于謹慎,她還是在緩過疼痛後摸向了自己的通訊器。
她記得自己在店裡的時間應該是2月16号13點20分左右,而現在,通訊器屏幕上毛骨悚然地顯示着2月17号14點35分。她隻覺背後一涼,随後韓奕的信息與未接電話就如同雪崩一般将她淹沒。
向導瞬間滲出了一身冷汗,窗外炎炎的日光也仿佛墜入了寒冬,她艱難地吞咽了一口唾沫——這個細微的動作扯動了眼角的傷口,将她的眼睛連同整個頭都帶動着痛起來,劇烈的疼痛與暈眩感讓她根本無法冷靜下來思考對策。她已經失聯了整整25小時,這時候如果再試圖用任何借口搪塞韓奕都無異于找死。
她還沒有從這場慌亂與疼痛中思考出對策,病房的門就被緩緩打開了。
上将正身着軍服、側身而立,身後是整齊列隊的哨兵與向導,另一側則是那位迅速趕回的神經科主任醫生、以及軍區醫院向導神經科的數位權威專家。
顧小絨緩慢地收回了視線,懸着的心終于死了。
韓奕看上去神色冷靜,在他的授意下,帝國神經科的頂級權威們魚貫而入。這整個過程中,上将都平靜得可怕,那雙冷黑的眸子不帶分毫情緒地看着她,好像她是某個流程正常的文件。如果不是她對他有足夠的了解,她也許真的會把自己當做一個文件,然後悄不吭聲地埋回文件堆裡。
可遺憾的是,但凡是任何對上将稍有了解的人,都不會想要看到他此時這樣的神情。韓奕的面容冷寂到像是冬季最深處凝結的湖泊,鋒利的五官将光影切割分明,冷厲的眉眼散發着一股淡淡的寒光,仿佛利刃緩緩出鞘。
顧小絨像鹌鹑一樣把自己埋進被子,她一句話都沒聽進去醫生問了什麼,隻閉眼等死。
長久的沉默後,她聽到上将對左右命令道:“立即轉到中央公會軍區醫院。”
上将的語調同往常一般威嚴冷然、不容辯駁,軍服強化了他的氣場,現場隻餘下令人窒息的寂靜與服從,醫務人員拆卸儀器的聲音随即窸窣響起。
顧小絨對韓奕的決定十分訝異,中央公會軍區醫院是向導精神力治療的權威這不假,可是她情況特殊,理應盡量避免與公會接觸,以防暴露身份。
更别提現在她的整個右眼都被紗布包着,傷處才被縫合上,還沒能完全消腫,無法佩戴納米面具。
隻是以此時的情況來看,她大概也沒法提出什麼抗議,上将在下完命令後就轉身離開了她的視線,很快她便被挪上了可移動病床、送上了早已在停機坪上等待的軍機。
莉莎退役後,上将的随行文職人員換做了一位名叫許昱的小夥子,他雖然年輕,但行事妥帖、滴水不漏。比如現在,在距離地面的萬裡高空上,他也不知道是從哪裡弄出了好幾份清淡的湯和粥來遞到顧小絨面前,在病床上架起桌闆、鋪上墊子,動作熟稔又麻利。
“夫人,您已經二十多個小時沒有進食了,請先吃點東西。”他甚至還打開了一個保溫水壺替顧小絨倒上,滾燙的水在杯子裡冒着熱氣。
“謝謝你。”顧小絨欠起身子,這才感覺到因為過度饑渴,她确實有些沒有力氣,她随後問道:“你們什麼時候到的?”
“昨晚半夜就到了……”許昱壓低了聲音,目光朝着前方一牆之隔的機艙瞟了瞟:“等到您醒過來,上将才讓轉院的。”
不難想象,在深夜12點還沒有收到顧小絨信息的韓奕,是怎樣興師動衆地從中央公會趕了回來……顧小絨歎了一口氣,右眼似乎已經适應了傷口的疼痛,變得有些麻木。
因為自己的突發情況,昨晚大概牽連了相當一部分人沒能睡上覺,她抱歉地對許昱說道:“給你們添麻煩了。”
“夫人您言重了!”小夥誠惶誠恐地繃直了身子,他沒有待太久便去了隔壁機艙,因為昨晚的突發情況,上将累積了相當多的工作需要處理。
她又回到了熟悉的中央公會,那個她反複思念又不能再踏足的地方。
許昱需要跟着上将工作,于是陪護顧小絨的換成了兩位女性哨兵與她們的向導,她們間隔一天輪番在醫院值守。說得好聽一些是陪護,說得不好聽一些,是她與韓奕的關系重新回到了原點。
因為曾經的欺瞞與背刺,他們彼此之間那份岌岌可危的信任再次坍塌破碎,而這一次,應當是碎得屍骨無存。
辦理住院手續并沒有花費太多時間,那天下午他們還剛好遇上了公會大規模的抵抗訓練,整個軍區醫院人仰馬翻,塞滿了受傷的哨兵與向導。顧小絨在這樣的場景下,就仿佛是一顆平平無奇的露水,悄無聲息地融進浩渺的湖泊裡。她的擔心多餘了,這裡的哨兵與向導太多,換了一撥又一撥,沒有人會記得一個曾經在這裡服役過的普通中尉。